這個葬送潼關的罪人目光咄咄,也不知他是蠢還是壞。杜宗文大笑道:“有是乎?有是乎?若有時,他花驚定為什肯放我走?若有時,薛嵩尋到宅中他為什不告官?”
“這事你賴不過的,有人證!”
杜宗文踱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阿叔要將我送官么?”回頭逼視過去。
田梁丘不躲,走下階來:“西渭橋一事,罪在花驚定,然他一眼已盲,已償其罪。汝入宅殺人,其罪當死,然王去榮本非良善,西平王既顧念嚴武、高適之情,又憐你年小有才,今罰杖兩百,另外賠付花驚定十萬貫!”
“我不要錢,只要他死!”花金剛嚷道,他很失望,既然程家都不管這事了,有什需要忌諱的!田梁丘默了一會,道:“大兄,此事不小,我豈有私心!”其實他可以說得更簡單直切。
花驚定不傻,知道是奉了義兄的命,悶著仰了一大碗酒,嚷道:“十萬貫我不要,我要他一只眼!”
“你他娘不要,我他娘還沒有!”杜宗文也嚷了起來,田梁丘的意思他明白了,就是要息事寧人,可是憑什么自己要受那兩百杖,還要將出十萬貫來?
“怎的?汝不服?”田梁丘道,臉上有些失望。杜宗文道:“阿叔,我有一法,管教兩人都服!”田梁丘道:“什法?”
“我與他決生死!”
“好!”花驚定虎跳起來,一臉喜色。
田梁丘一臉不可思議,這不是失心發狂?犬雖猛,難斗牛馬;狼雖狠,望虎豹則走!小大不相敵,此自然之理,稚子村童不待教而知,他卻不知么?
“畜生,你說的什話?”
杜甫紫著臉搶下階來,一把抓住兒子胳膊,繼續喝責道:“你說的什話?你犯下恁多事體——恁大事體,西平王相憐,眾位叔父求情,貸你不死,不歡喜謝恩,何更多言,跪下謝恩!”
“阿爺,孩兒冤枉呀,孩兒即受得二百杖,家中又哪來十萬貫?”
“跪下謝恩!”杜甫臉都黑了,嚷得近乎竭斯底里。杜宗文看他這樣子,撲通一聲跪下了,詩圣氣度不宏,性情急躁,他還真怕氣出個好歹來。杜甫隨即也跪下了,叉手道:“杜甫父子謝西平王大恩!”磕下頭去,很用力,幸是土院子,不傷人。
杜宗文直挺挺的跪著,沒動。杜甫磕了三個頭,又叉手道:“杜甫父子謝判官大恩!”一個頭又磕了下去,田梁丘早端住了:“少陵,田九可不敢當,也沒什恩德?!?
“夫子自道也,杜甫結草銜環,終有相報之日!”
杜甫又過去揖花驚定道:“花大俠,犬子無知,老子失教,還請大俠看在西平王臉上,看在這廝岳翁李謫仙臉上,且饒恕了罷!”深深揖了下去。
花驚定昂著頭不言語,心里只是不甘。
杜甫也不多理會,往堂上拿了那方硯,捧給田梁丘道:“恩公,此硯乃圣人御物,寧親駙馬得之,昨日賞了這小畜生,看值得多少?還有這錦袍、金帶也是圣人賜予駙馬的。欄廄里還有一匹好馬,適才進宅的鄭娘子身價也不匪,還有這宅子…”
“阿爺,你說什的?”杜宗文跳了起來,臉也赤了,天了嚕,真是爺賣崽田心不痛呀!
“鄭姊姊是人,不是牛馬!是孩兒愛敬的姊姊,不是盡著人轉賣的奴婢!阿爺要做這個主,孩兒今日死也罷了,死也罷了!”
杜甫臉是黑了又白,白了又黑,他沒覺得自己有什么錯,兒子這個番言語更堅定了他賣了鄭娘子的決心,小小年紀,正是努力學習之時,豈得便慕少艾,還鬧得要死要活的,將來長成又有什出息!
“再有差的,敢請立個寬期,…”
杜宗文見詩圣不理會,從腰后拔出鉤刀,架在了脖子上:“阿爺,真要孩兒死么?”杜甫氣得捉顫不住,嚷道:“逆子,你要為一個娼妓棄了爺娘不成?棄了祖宗不成?”
“阿爺,孩兒不是為了一個娼妓,是為了一個多情苦命的弱女子!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阿爺又何忍心?”哦,忘了,這個時節詩圣還沒寫《春望》,不過他作為一個詩人應該更具有惻隱之心才是。
可是杜甫現在只是一個父親,一個嚴父,他猛然抓住了兒子的手,大喝“撒手”。田梁丘流矢也扯了上去,左近的黑袍拔刀靠近了。
“公子!”
鄭娘子喚了出來,聲音哀愴,手里抱著一個包袱,臉上的妝也吃淚水洗得花了。杜甫、田梁丘撒了手,撤開幾步。
鄭娘子走上前相望一笑道:“鄭娘何幸,乃得公子如此垂顧!然奴家終是污穢賤人,不可長侍公子左右,今日得為公子盡力是奴心所愿也,再說了,花大俠也是奴家舊客,定不至作賤奴家的!”笑靨如花,低頭蹲禮,淚墜如珠。倏然轉身,便走向了田梁丘。
“大人看這包袱里值多少?”低著頭,捧了上去。
田梁丘不接,道:“且行了杖!”不先軟了這小廝一身筋骨,要將了人走也難的。杜甫道:“恩公,杜甫執杖可乎?”他家是代代有官的,熟知這杖上的勾當,要人死時莫說二百杖便是二十杖也能要了人命。
田梁丘把住杜甫手道:“少陵,但放心,你這孩兒也得吃些教訓才好!”如伯如叔,語重心長。轉頭便示意左右拿人。
杜宗文將鉤刀張起,冷聲嚷道:“田判官,既非王命,又非有司,執械攜眾侵入良人宅第,勒人財帛,欲行私刑,按之律條,是何罪也?”田梁丘冷臉道:“你說是何罪?”
花金剛冷眼看著,這也有趣。
“我不知何罪,我只知敢犯我者,我必依王法殺之!”
杜甫大怒,迫過去道:“好,你雄杰,先殺了我!”杜宗文連退,低嚷道:“阿爺,人既不仁,我便不義,無端退避,是妾婦之道也!”話猶未了,臉上早挨了一巴掌。
杜宗文臉上火辣辣的,竟將脖子梗了起來,很委屈,很不服,很氣憤的道:“我錯了嗎?我沒錯呀!人不犯我,我...”
“啪!”又挨了一記耳光。
“我沒錯!”杜宗文咬牙大嚷,淚水也滾了出來。
杜甫也怒極,面皮紫脹,青筋暴起,回身奪了一根杖便打。杜宗文便退,嘴里還嚷著“我沒錯”。田梁丘、花金剛都是冷眼看著,當眾而敢忤逆父親,這也真是駭人聽聞。
“這是怎的?反了天了不成!”正鬧著,門外嚷起了一個尖銳的聲音,聽著像是閹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