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起自越嶺貓兒山,終點為平山三江口,一段水路百余里,其山姿秀美、水質清澈,是無法用想象勾勒而出的。只有身臨其境,才知道如夢似畫、恍若人在仙境是什么感覺。
陸老爺子數年來游遍整個嶺南,酷愛的就是漓江之美。每年都要跟三五友人來此游玩。
馬車不間歇的走了幾天,才到興安境內。踏上竹排,陸正英望著青山碧水,詩興大發,吟詩無數后,抱著酒瓶踉踉蹌蹌,差點掉到漓江里。
岳靈釧是跟隨而來的丫鬟之一,很是小心的看了一眼小主人陸星霜,見她臉上難得浮起一點紅暈,隨后便像沒注意到似的,對著祖父的友人儀態自若,淡淡的吩咐下人照顧好老爺子。
陸正英的朋友,自然也是宗師級別。杜若衡,年約五十,丹青妙手,享譽海內,是當今世上身價最高的畫家,千金難求一副。當然,畫技高超不足以讓他達到這般高度,而前任“左都御史”,膽大為民觸怒皇帝,被杖責殘廢,可以。
另外兩位是一對夫妻,方子思和羅紫薇。方子思攻于詩詞,風格綺麗清新,寓意不俗,一掃從前奢華靡靡之氣。而羅紫薇是營造大家羅氏后人,腰纏萬貫,至今只出山設計了兩次,一為路丞相的老家宅邸,一為當今太后的避暑園子。之后便是捧著再多的銀兩,也難請到。
什么人交什么樣的朋友。
用陸星霜的眼光來看,這幾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氣——郁郁不得志的氣!就算不說話,他們心中充滿的悲憤也噴薄而出。為什么胸懷錦繡,卻得不到賞識?
當過皇后,站在人間最高的位置上,原因不用蕭無礙回答,她也知道。天下的人那么多,有能力又才干的太多了。很多事情,甚至不需要什么才能的人就能辦好。在這種情況下,誰愿意用一些才高八斗、自命不凡的?這樣的人,年少的時候還能打磨打磨,到了五六十歲還如此張狂,只能說,別在官場仕途發展了,好好的在文壇上發展,一樣能名垂青史。
不過,心里這么想,不妨礙陸星霜對幾人的敬重。
論才學,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拍馬也追趕不及。前世就一直尊重讀書人,這輩子生在陸家,更深一層了。對待幾位老先生,她比對待親祖父還有禮貌些。
杜若衡、方子思都極喜歡她,羅紫薇更是把陸星霜摟在懷里,笑語如珠,說了很多從前外出游玩的故事。
光是飲酒無味,幾人都是當世上最有才華的人之一,提議作詩——從前的那些可以不要了,總是咀嚼前人的牙慧,好生無趣。必須得新奇才成。
沉吟了片刻,杜若衡先吟誦道:“一擼漁歌一擼春,天光云影了無塵。漓江千載清如許,只洗青山不洗人。”
“好一個‘只洗青山不洗人’!我輩中人,心思雜亂,若能被漓江之水洗掉,是我等的榮幸。可惜,怕是清澈的漓江早就渾濁了!”
說笑了一會兒,羅紫薇腹內也有成句,負手站在竹排上,瞇著眼沐浴清風道,
“縱、、橫量去成千尺,五丁直削平無直。古絹依稀染淡黃,巍頭重疊分青碧。”
“哈哈,果然另一番巧妙心思。將這山水比喻成絹帛,可不是,漓江兩岸只有上天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就。”
“桂林復浮碧,潺湲半露石。將乘觸物舟,暫住飛空錫。署鄉一青眼,蓬戶高朱戟。風度杳難尋,云飄詎留跡。舊戶閑花草,馴鴿傍檐隙。揮手共忘懷,日墮千山夕。”
這是方子思的。
整首詩風格雅致清麗,充滿了悠然物外之感,風格獨樹一幟。尤其是最后一句,“日墮千山夕”,意境極美。
可幾人都是五六十開外的人了,這傍晚的夕陽再美,等待還不是黑暗的降臨?一想到此身多少才華,滿腔的抱負,最終化為泥土,都笑不出了。
陸正英咧著嘴,使勁拍了一下方子思,
“今次你墊底了!”
“啊?為何?陸兄,難道小弟的拙作不入您的耳?”
“哈哈,之前早有約定,比試的題目是漓江。你說說看,剛剛你的詩里,有幾句說的是漓江?”
“漓江不是桂林的嗎?”
“那也不行!”陸正英揮揮手,將剛才聽了方子思帶了的氣氛揮手趕走,“看我的!”
“掃成屏障幾千春,洗雨吹風轉更明。應是天公醉時筆,重重粉墨尚縱、、橫。”
說完后,羅紫薇捂著口淡笑不語。
杜若衡滿臉無奈,“你這不是耍賴嗎?什么‘重重粉墨尚縱橫’,分明是化用羅氏的‘縱、橫量去成千尺’‘古絹依稀染淡黃’。連我們剛剛感嘆上天的鬼斧神工,都被你化用到詩里去了!”
陸正英伸長脖子,擼起袖子,“化用而已,不是抄襲!我的詩和她的詩,就兩個字相同而已。難道就準她用不準我用?”
“那也不該!老陸,你多大年紀的人了,怎么還學小孩子投機取巧!”
“今天評詩,評的是高低,你管我取巧不取巧。反正我的詩好就成了!”
杜若衡滿臉不高興,指著陸正英,“你也不怕教壞小孩子。星霜可看著你呢!”
陸正英想了想,低下頭來,“乖孫,你別學爺爺,爺爺跟他們逗趣呢!”
羅紫薇卻笑著把星霜摟在懷里,越想越樂,“霜霜兒,你覺得你爺爺的詩,和羅姑祖母的,哪一個好?”
陸星霜毫不遲疑,“我爺爺的!”
她可不是偏心,羅紫薇的詩的確巧妙,可將山水比喻成絹帛,還說用尺子量,到底閨閣味濃重些,不夠大氣。而祖父的“掃成屏障幾千春”,撲面而來的就是春風,絕不流俗。意境上更是高了幾層。
陸星霜自己不會作詩,還是會評的。
羅紫薇笑瞇瞇的,一點也不生氣,“你祖父啊,有點歪才。化用別人的詩句不是不成,可不能當著人面呀!下次我們都讓他先做。”
說完,這一茬就算過去了。
當事人都不生氣,杜若衡想氣也沒用了。
岳靈釧眨眨眼,偷偷的在陸星霜耳邊說什么。陸星霜很是詫異,“什么?”
岳靈釧便大聲的說,“姑娘,怕什么,咱們也在竹排上,有了好的詩句,正好讓前輩們指點指點。”
陸星霜眉頭微微一皺,她自然知道“前世陸星霜”做過哪些詩詞,可她無意冒名抄襲自己最討厭人的詩歌,不大愿意。
岳靈釧卻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笑念誦道,“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這比喻,比剛剛羅紫薇的絹帛更上一籌。
身在漓江竹排之上,目睹著一簇簇拔地而起的山峰,多似一根根碧玉簪?還有蜿蜒碧綠的漓江!
羅紫薇驚喜連連,抱著陸星霜,“乖兒,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問完,自己又笑了。
居然問這么愚蠢的的問題,今兒陸星霜穿著淺碧的衣裳,發髻上就戴著一根碧玉簪,腰間系的不是綠絲羅帶,又是什么?
“我看今兒誰也別爭了,就是星霜奪了魁。一句‘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我們的詩可以丟開了。”
陸正英沾沾自喜道,“那是當然。也不看看星霜是誰的孫兒!”
“得了老陸,星霜的聰慧可不是來自于你。你呀,別把這么好的苗子教壞了,就算對得起她爹爹。”
談笑一番,幾人合力,將詩句補全,《漓江》便算是補全了。
陸星霜在旁邊目瞪口呆。
她知道,等她回到京城,這首詩會流傳天下,然后七歲作詩的“陸星霜”的名字就是大周朝第一才女了。
陸星霜做夢也沒有想到,《漓江》不是“她”做的,而是身邊不起眼的丫鬟岳靈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