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曰,“吾日三省吾身”。連圣人都要時時自省,警惕是否犯下錯誤。可嘆這世上的大多數人,只看得到別人的不足毛病,是不懂得自省的。
郭金芙面帶憂慮,“夫君,霜霜身子才好了一點,妾身已經寫信給婆母了,道是過上一兩個月安穩了,再過去。這會子急急慌慌去湟溪,不是讓老人擔心嗎?”
“你寫信了?什么時候寫的信?”陸之煥沉著臉問道。
“就是……就是夫君您和霜霜兒回來的那天啊!妾身歡喜至極,就立馬書信一封,告訴老人這個好消息了!”
“這么說,霜兒病了,差點去了的事情,你之前一字不提?”陸之煥深深吸了一口氣,可發現自己的涵養不夠,忍不住刺了一句,“你可真為老人著想!”
郭金芙眼淚當場就流下來了,“……你讓妾身怎么辦!妾身也知道對不住霜霜,她是妾身的親生女兒,妾身難道會故意害她嗎?夫君,為什么不能體諒妾身的苦楚?”
“當日請來的大夫,個個都道是時疫,治不好還會過人。妾身攔住消息不告訴湟溪老宅,也是怕婆母年紀大了,承受不住打擊。后來夫君帶著霜霜去臨塵……妾身抱著萬一的希冀,日日祈禱,盼望著佛祖顯靈,結果當真垂憐,夫君平安回來,霜霜也平安回來,妾身陪著母親去了全象郡的寺廟燒香還愿……”
郭金芙的眼淚越掉越多,最后捂著帕子哭得哽咽難言。想到這十余天來,她簡直活在油鍋里,里外煎熬,又要照顧年幼的兒子,又要擔憂丈夫、女兒,恐懼、焦灼、痛苦、悲恫,無可用言語來形容。
可等丈夫回來,沒得到陸之煥的一個好臉色!
就連女兒霜霜,也跟她疏遠了,不像從前那般總是粘著她,奶聲奶氣的叫她抱了。
她這是犯了什么錯?
越想越是傷心委屈,這時刻正好四下無人,她再也忍受不住,對著丈夫哭訴起來。
陸之煥緊緊皺著眉,抬起手臂,又放下了,閉上眼,“莫要哭了。霜霜的身體我知道,吃壞東西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癥。十多天的調養,已經沒大礙了。正好你寫了信,只怕我母乍看之下不明究竟,更擔心了。正好全家一起過去,我也有多日不曾在母親膝下盡孝了。”
郭金芙聽丈夫的語氣柔婉多了,趕忙擦了淚,天生的美人胚子,經過雨露潤澤,更加嬌艷了,帶著一股楚楚可憐的風姿。她滿含期待的看著丈夫,似乎丈夫就是她生命的最重要的倚柱,寄托了她所有的夢想和期望。
真希望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吧,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多好啊!
等等……忽然想到襁褓之中的兒子,郭金芙哎呦一聲,為難道,“可是六哥兒前天拉了肚子,不耐出門遠行吧?要不過幾日?”
陸之煥直接起身邁步跨出門檻,“去湟溪不是去臨塵,不需要趕兩天的崎嶇山路!”
到湟溪陸家,馬車慢悠悠、慢悠悠的走,只需要一個時辰。路還都是通暢寬敞的官道。六哥兒別說只是拉肚子,哪怕是受不得風,坐上馬車后有什么妨礙?
想到星霜之前病得那么嚇人,不也熬著去了臨塵藥廬?回到家后,郭金芙問都沒問上一聲路上有多辛苦,也沒問怪醫冷巖是怎么治好星霜的,只是驚訝。驚訝時疫會變成“吃壞東西”,非常的不可思議。她郭家請來的大夫不可能如此醫術低劣。
心,是一點一點涼下來的。
陸之煥堅決帶著女兒回湟溪。并留下話來,郭金芙若是不樂意,就留下來好了。
郭金芙沒有辦法,匆忙準備了一大堆東西,帶了一群奴婢,浩浩蕩蕩的前往湟溪。
湟溪只是個小縣,方圓不足六十里,本地的人口不多,因為交通便利,四通八達,在象郡算得上知名縣城。
陸家老宅在縣衙附近,是一座三進的宅子,后來陸續買下周邊鄰里的院子,改建成五進的院子,只是后面兩進不大整齊。
這里的仆人,大都是京城陸氏那邊的,自愿隨主家背井離鄉,可見忠誠。可惜山高路遠,水土不服,抑或其他緣故,六七年間陸續病死了不少,不得已在本地買了幾個。
陸之煥對老宅的仆人十分客氣,沒有擺主人的架子。
老宅出來迎接的是三名美貌女子,牽著一男兩女,拜過陸之煥,又拜郭金芙。
郭金芙對這三名美貌女子愛理不理,三個孩子稱呼她“母親”,更是讓她額頭的青筋跳了跳,忍了又忍,才嗯了一聲。
陸星霜見狀,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嘩啦一聲,父親陸之煥的完美形象立即碎裂大半。老宅里養著三個妾,庶長子、庶長女,什么都齊全了!
她怎么忘記了,陸星霜的確有兩個庶姐。記憶中,庶兄是沒的,難道是……
她刻意的看了一眼今年已經有五六歲大小的陸大郎,心中對“清貴書香世家”嗤之以鼻。什么嘛,不一樣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干凈到哪里去?
陸之煥領著女兒去見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年約五十,相貌跟陸之煥有點相似。兩鬢斑白,初一看,不如跟她一般年紀的郭老夫人會保養。
“霜霜,快點給祖母請安。”
陸星霜再次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才對著蒲團噗通跪下去,沖坐在上首的老婦人磕頭,砰砰砰……
很快的,她就知道為什么在最艱難的時候,陸之煥沒有把女兒托付給親生母親了。
陸老夫人很喜歡嫡親孫女,“乖孫~”讓貼身侍婢琥珀給禮物。給了一次,再給一次、再給一次。
重復三遍后,陸星霜茫然的看著三份禮物。陸之煥拍了拍女兒手背,面色不變,示意她收起來。
原來,陸老夫人生了病,且病得不是一日半日了。最厲害的時候,甚至不認得親生兒子。還總是錯把象郡當成京城,以為是六七年前。說話前言不搭后語,邏輯混亂,經常忘事。
老宅這里,陸老太爺不常在,都是靠三個妾侍打理。和姨娘負責照顧老夫人的日常起居,任姨娘負責管理家務,朱姨娘照顧孩子。他兩三個月過來一趟。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也是有原因的。
被發配嶺南后,為了盡早立足,父親做主,與嶺南的世族聯姻,挑選來去,選中了郭家的千金。
郭金芙是千嬌萬寵著養大的,聽聞京城的規矩大,媳婦每天早晚要在婆母身邊立規矩,動輒責罰,嚇得不輕。正好陸家是落毛的鳳凰,郭老夫人便為女兒提了一個條件,分宅另居!
陸家老太爺、老夫人住在湟溪,郭金芙和陸之煥成親之后,搬到一縣之外的陽山,一應月例銀子不要陸家的,反而逢年過節都要給老人送些貼補。
當時陸之煥就不樂意,娶媳當娶賢。不愿意伺候婆母的媳婦,能有多賢惠?可情勢不容他反對,加上郭家也許諾,宅子距離湟溪很近,一兩個時辰就到了。
這門親事在特殊情況下結合,說實話,陸之煥能置喙的余地也不大。他不得已接納了。
可同樣的,那老宅里發生了什么,就不是郭金芙這個不跟公婆住一起的媳婦管得到了。
圣元二十六年,郭金芙懷孕了。陸老夫人做主,把和姨娘從丫鬟提為姨娘,沒多久也懷上了。年尾,郭金芙小產,和姨娘生了一個兒子。
圣元二十七年初,郭金芙再次懷孕,并且以主母的身份要求和姨娘過來伺候她。兩個月不到,再次小產。陸老夫人把陸之煥友人贈送的丫鬟提升為姨娘,年底,朱姨娘生下一個女兒。
圣元二十八年,郭金芙第三次懷孕,這回她就呆在母家郭家,哪里都沒去,專心調養身體,八月,早產生下了陸星霜。
任姨娘也生了女兒,比陸星霜大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