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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舊時燕(四)

  • 明月驚鵲
  • 池上宴
  • 4115字
  • 2024-11-22 23:55:31

陸闕勒著他的脖子,方修遠喘息都困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是藥人!能不能把你這破刀拿走再說?”

他被卡地說不出話,又沒辦法推開陸闕,半是央求半是威脅道:“若我死了,你也別想知道。”

陸闕收了力氣,將刀負在身后。

方修遠咳了兩聲,滿臉心疼地摸著自己的脖子,指尖上沾著微干的血痕,他感覺天都要塌了。

他這細皮嫩肉,留下這么深的傷痕,得用珍珠粉細細敷個三五年才見效。早知如此,便再帶幾個護衛過來了。

不過見陸闕還真的將他放開了,他更是得意。這么輕易相信別人的蠢貨怎么能當上一軍主帥的,不能全靠蠻力吧。

方修遠捂著脖子上的傷口,頂著陸闕威壓叫囂:“我以為她什么話都會同殿下講呢,原來這么重要的事情都瞞,看來殿下在她眼中大概與普通人無異。”

陸闕聽完覺得好笑,方修遠自以為戳到了他的痛處,實則在他看來,用這么一大堆話先來修飾的才是心虛。

而且這人落了下風還在挑釁,是篤定他不會真動手嗎?那就太可笑了,他早就沒耐心看他在這里演獨角戲了。

“上司跟下屬之間,保留必要的界限,就跟活人跟死人之間一樣。你少挑撥關系,不想說還是不愿說都得死。”

方修遠臉上綻著一個大大的笑,得意地有些張狂,“陳泠月,哦不,我看過軍中名帖,應該是陳皖,陳大夫,曾是我手上的一個藥人。”

他頓了頓又說,偷偷看了眼陸闕反應,“這種藥人嘛,我其實有很多。但大多數人貪圖那點金銀,試過幾種毒就死掉了。但她不一樣,百毒不侵哦。”

“不過嘛,”方修遠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她也只是一個殘次品。”

此言入耳,陸闕心中感覺愈發不妙。他直覺,方修遠說的話聽上去離譜,但可以相信的程度無法確定。

陸闕半是試探半是不解:“無涯門的得意弟子,能給你做藥人?”

方修遠很滿意他的神情,仿佛回味著最美妙的環節,臉上甚至露出了享受的表情,看得陸闕相當無語,仿佛被拉進方修遠的獨角戲里。

“哎呀呀,原來你知道她是無涯門的弟子啊。只是得意弟子和傳劍弟子還是區別很大的,本公子這么有品味,收藏的,當然也是稀世珍寶。”

“而且有些毒,為了效果更好,要切身體會毒素蔓延全身,她不能用內力抵抗。索性就廢了功力。我有件利器,只要不掙扎,也就是半刻鐘的事。”

陸闕第一次知道陳泠月功力全無的原因,廢掉一個江湖客的武功原來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

彼時他以為是在塞北遇上了幽冥十八獄的陷阱,被吞下去要再逃出來就要被扒一層皮。

卻不想,是這種原因。

陸闕知道這方修遠空有一身好看皮囊,內里心思歹毒,他想激怒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自愿的哦~”

方修遠添油加醋。

陸闕負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面上輕笑:“既然方公子這么厲害,怎么還讓人跑了?強人所難也要說自愿,我看你腦子也是缺得稀奇。”

粗魯!太粗魯!方修遠一直保持的體面微笑終于掛不住了,抿起嘴唇,瞪大眼睛,恨不得撕了陸闕那張嘴。

“再者,我與陳皖相識時,不問出處。雖有隱瞞,但也是她的私事。她為我做事,出于她本心,而非方公子你。”

他嘴上不饒人,毒舌又辛辣:“方公子所言聽上去倒是個不錯的故事,信百毒不侵這種事,黑作坊都能把狗尾巴草裝成人參賣給你。”

陸闕此言幾乎全盤否定了方修遠的品味,侮辱性極強。看方修遠木了臉,懶得與他廢話了,“她既然受我庇護,那與方公子來世再見吧。”

他是真的沒耐心,這春暖閣的姑娘也是多年前從一草菅人命的富商手中救下的,如今估計全部栽到了方修遠手中。這人視人命如草芥,留著也是禍害。

他出刀干脆利落,方修遠忽而大聲一呼:“秋綏!扔他!”

陸闕這才發覺,房頂上有人。此人若有異動,他完全聽得清。但他絲毫沒有注意,最有可能的就是這人從一開始就在。

他能屏息時間太久太久,不露出一絲破綻。方修遠拖延時間,等陸闕真的要動手時,他自木窗處倒吊出現。

原來選這間茶室,也是早有預謀。只有這間外面有一處不臨街的花窗,能遮擋住視線。

一蒙面黑衣的身影卡著窗柩一閃而過,一個黑色的東西朝陸闕撲過來,他以為是暗器試圖旋身躲過。

但那東西像是長了眼睛,徑直往他身上黏。

忽而他腰側靠近腹部忽而一痛,陸闕低頭去看,一只長著長長尾巴的東西正往他身體里鉆,他揮刀斬斷。那人又扔了一個過來,陸闕伸手去擋,被狠狠咬了口。

耳邊登時轟鳴,頭暈目眩。

方修遠與秋綏的聲音忽遠忽近,最后只聽到方修遠得意地說,“留你一命,看看那小醫師怎么為你續命就知道本公子的收藏品味有多好了。”

陸闕想起那日,回來時他勉強硬撐到了王府。

這新府邸冷清,沒來得及打理。有幾個從宮中調來的侍女和羽林軍中的守衛,整日在他眼前晃。他不知道那是哪個皇子的人,又或是謝璟的人,不能輕易回去。

索性,就直接去了陳泠月的小院兒,也不必他再招眼跑一趟。

如今,他偌大的府邸,頂著寒風也走到了這里。

想起半個時辰前,他說的話,還做了折辱人的事,他照著自己的腦袋狠狠來了兩拳。拳頭錘進雪地里,埋在里面,凍得他沒了知覺了才站起來。

面前的柴扉小院,是這府邸新建時留做客房的。后來戶部覺得已經夠奢侈華貴,就將這處以東砍了一半去,府墻一圍成了個破落小院。

打理下來,竟也有幾分溫馨。院子里還擺著放藥簍的架子,草藥卻都收進里屋里。他上次來發現府中仆從雖不一定真心,但一定不上心。

寒冬臘月柴火和碳都少的可憐,陳泠月為了將哪些奇怪的藥種培育出來,將炭火都供了另一間房。

紙窗內,那盞暖黃燈光驟然熄滅。

又待了半刻,他悄聲推門而入,床榻之上帷幔垂下,隱約能看到熟睡的人形。

陸闕翻了幾個抽屜,都沒有他想找的東西。他想著,重要的東西是不是都貼身放著,于是又湊到床前,手掌在陳泠月面前揮了揮,見人正熟睡,放心地伸手去摸枕頭下。

他摸到了一張身份符牒,上面寫著陳皖的名字,哪里人士,生辰年月,還有祖上三代。

這符牒偽造地十分縝密,能騙過軍中核驗身份的文官。他默默記下,又悄悄放了回去。

只是這人沒有做梁上君子的自覺,東西到手了反而坐到床邊。

黑暗中,他的目光細細描摹過陳泠月的面容。他一直覺得陳泠月那雙眼睛英氣十足,合上眼,整個人的五官都變得柔美起來。

云和多美人,此言不虛。

陸闕垂著腦袋,低聲細語,像是自說自話。本來他也不想吵那些事的,倒是重要的事情沒來得及說。

那日見過方修遠之后,他便去查了藥人到底是何物,方修遠又是何人。

可惜,文殊閣對前者寥寥數言,對后者更是語焉不詳。

他不清楚方修遠為何會出現在盛京中,又為何在那日來見他。他感到了未知的危險,并且覺得與陳泠月脫不開關系。

自那日之后,他便不再給各方留在府上的探子留活路。

幾個皇子之間包括他在內,對于府中有旁人眼線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是默許這種行為,大家心知肚明,他這番舉動顯然背離了其中的平衡。

于是那日突厥使團來朝見,長平王等一眾皇子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唯一一個打招呼的謝珉權勢只在福安寺以及臨近的皇陵。

他想說給熟睡中的人聽,他需要一個局外人的傾聽,不必憂心立場和忠心。他也想直接問陳泠月,方修遠到底是什么人,能讓她心甘情愿廢掉她得天獨厚的天賦。

可他說不出口,他難得有耐心,往日混不吝到跟皇帝舅舅講話,三句離不開語氣詞和宗族親友。跟一個與空氣無異的熟睡中人講話,卻覺得要斟酌一番。

思來想去,他只聲音低低地說:“那時趕你走,覺得你有武功傍身,想殺誰就殺了。最好能殺完就逃進江湖里,任憑誰也找不見,逍遙自在一生。”

三年前,塞北軍營他第一次見到了陳泠月,她月白長袍,長發高束,寒光冷劍,孤傲如關山萬里雪。

她說:“長命仙說你能幫陳氏翻案,所以我來找你。”

他不知道長命仙是何人,對她所說的陳氏也只是從盛京傳來的情報中了解一二。

他無心去管一個小小世家的事情,何況他在塞北鞭長莫及。又見陳泠月單純執拗,不必費力編理由就可以推辭,那時他說:

“舊案難重提,你自小遠離陳家,家族的個中關系你可明白?陳家、梁家甚至是皇家是何牽扯,你可明白?”

他打發她去了解清楚,或許自己找到了個中真相也就報仇了。

文殊閣的記錄中曾提到,遙東有一方氏,百曉生出身,洞明世事,尋仙問路無所不知。或許就是在這中間,被方修遠利用……

陸闕心中壓抑許久的愧疚翻涌,“終究是我太過自負,若知道此后這般,當時便應下。你說你一劍動霜寒,哪怕是留你上陣殺敵……”

“而今再與我扯上關系,必要在各種關系中周旋,真的是………”

陸闕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

等他推門離開,院中踩在雪上的細碎腳步聲消失后,陳泠月才睜開眼睛。

她沒有睡著,事實上,從他推門進來,她就悠悠轉醒。她佯作熟睡,摸不準他想干什么。她等著陸闕快點離開,沒想到這人膽大地摸到她枕邊。

枕下的細絨碰到脖頸,她覺得癢卻不敢亂動,只能忍著,又聽到陸闕沉著聲音低語。

她從未見過陸闕這般,寂靜無聲的夜里,生出了一聲長嘆。

陸闕一腳一印,走得緩慢。想起她唇角那顆小痣陷進了淺淺的梨渦里,他也知道,她醒著。

寒夜凄長,漫天風雪,陳泠月想,明日去平仄苑灑掃庭除也是不錯的。

隔天,她日上三竿才醒。一出門,院子里就堆了個大大的雪人。樓舫裹著大氅站在院中的樹下指揮,紀崇赤手空拳在雪地忙活,像個小火爐一樣不怕冷。

陳泠月推門出來,見狀遞了杯熱茶給兩位。

樓舫捧著杯子暖手,手上栓了根紅線,樂呵呵道:“既然陳大夫起來了咱們一同去殿下那邊吧!殿下燒了暖鍋,等到晚上一同守歲。”

陳泠月點頭,出了院門,又想到什么。

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十分投入地議論今年府上收到什么禮物的,她不忍心打擾,喊了一聲:“紀少,樓先生我落了東西,你們先去。”

她小跑著回來,軟榻上還搭著陸闕的狐皮大氅。她折好,抱著出去。

平仄苑里傳出來幾聲大笑,她躬身鉆進厚厚的門簾兒,那聲音登時沒了,四五雙眼睛注視在她身上。

除了樓舫和紀崇還有昨日宿在廣安王府的兩位少年將軍。

軍中老將時常關節痛,與他們這些隨軍大夫關系親近些。這些少年將軍多數出身官宦世家,正是當打之年,面前兩位十分面生。

這兩位將軍似乎也沒想到還有人,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傳聞中廣安王殿下的“男寵”。

面面相覷,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樓舫用胳膊肘戳了戳紀崇,紀崇了然挪了挪位置,招呼陳泠月坐到他旁邊。

陸闕一邊系腰間玉佩,一邊屈身撥開珠簾從屏風后走出來。

他換了一身青碧色常服,衣袂翩翩,蘭草繡于其上,郁郁蔥蔥。腕間換下了寒鐵護腕,換上了一只粉彩琉璃鐲。

整個人英姿勃發,往日血里帶風的消磨仿佛被房中暖氣蒸融。

“愣什么,過來坐。”他坐下,旁邊空出了個位子。

陳泠月“嗯”了一聲,將大氅交給了侍女,坐在了陸闕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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