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五岳之尊。

山體分三層臺階式地質結構，從祭地經過皇帝行宮岱廟，到封天的玉皇頂，一條十公里長的登天路，構成了貫通地府，人間，天庭的一條軸線。

路明非站在山腳向頭頂望去，浩大的山體刺破云層，巨人一樣雙手托起霧靄沉沉的天空。與之相比，他像是被立在荒原上的一顆米粒，從太空望去，非得用一億倍的望遠鏡才能觀察到他。

奈何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他用手遮在額頭感嘆道“高，高，實在是高！”

泰山古松蔥郁，又多流泉飛瀑，一路向上攀登，沿途更有不計其數的名勝古跡，摩崖碑碣。

路明非看得眼花繚亂，雖然不懂這些典故，但是每到一個介紹牌，都要湊上去，摸摸下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與此同時目光向一旁的諾諾飄去。

發現諾諾云雀似的赤腳踩著溪水，又或者半蹲望著松柏發呆，沒在看自己，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下，“呼”他松了一口氣。

天降克里斯汀一樣的美女在他身邊，二話不說就要做他女朋友，這讓路明非壓力很大，即使他知道這不是真的，夢幻般的女孩可能隨時在他生命中消失，像是夏夜的煙花轉瞬即逝，一覺睡醒，自己還是那個走路靠墻的衰仔。

一想到這，他難過得像只縮水的茄子，蔫蔫地蹲在地上畫圈，不過也是有好處的，他感覺自己應該不會再喜歡陳雯雯了。不是嘛，當著眾人被暗戀的女孩和他的霸道男友凌空扇了幾記漂亮的耳光，然后一腳踹飛在墻角。

諾諾廢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從角落里拽了出來，他又怎么好意思苦哈哈地跪回去，就算陳雯雯的裙底是黃金做的也不！

“怎么了，還放不下你的女神？”

諾諾忽然在他身邊坐下，也不在乎會弄臟短褲，輕盈地將腿伸直，小腿線條優美，“好看嘛？給你看腿，別難過嘍?！?

他們并肩坐在突起的巖石上。

氣血上涌，路明非的臉瞬間漲紅得和番茄醬一樣，頗為君子地連忙雙手捂住眼睛，“我不是這樣的人啦！”

“好啦，不逗你了?！倍厒鱽碇Z諾銀鈴般的笑聲，她單純覺得欺負蠢萌的小師弟還挺好玩的。

路明非放下雙手，猶豫地轉過頭。

諾諾沖他翻了翻白眼兒，兩手在耳邊比作大角鹿的樣子，對路明非大聲說：“略略略，師弟，也太沒膽了吧，白送上門的都不要，你拿什么和趙孟華爭女朋友？”

“趙孟華女朋友......”路明非吞吞口水，“和我有什么關系?”他的臉更紅了。

“你不是喜歡陳雯雯嗎？”

諾諾說得斬釘截鐵，一劍封喉。

“喜...歡，喜歡而已，又不是非要做男女朋友......做朋友也很好啊?！?

路明非結結巴巴，大腦思緒混亂的像是有螞蟻在爬，儼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真的嗎？”

諾諾盯著他的眼睛，聲音像是將軍下令不可違逆。

“真...的啊。”

路明非還在嘴硬，他不敢直視諾諾的眼睛，于是丟盔棄甲地偏過臉，他被諾諾身上的氣勢徹底壓倒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拜伏在地，舉手投降。

諾諾環抱手臂，無所謂地說。“好吧，反正你也沒機會了。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還是個高富帥，知道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來表白，貼心又浪漫?！?

路明非不吭聲，像是被刺痛了。諾諾看著他那雙低垂的眼睛，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挺傷心”四個字，心里有點軟了，忽然伸出雙手把路明非的腦袋抓得一團糟。

“陳雯雯也沒什么好的，不如喜歡你師姐，雖然同樣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但是我可以好心給你看腿呀。”

路明非被她氣得幾乎要打嗝，“誰要看你腿，就算你比陳雯雯好看，我也...不一定...會喜歡你啊......”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沒有底氣的話哪敢說得大聲，他想自己有什么資格拒絕師姐呢？

諾諾也不生氣，張開雙臂，歪頭看著他，“感覺你快碎掉了，要不要師姐給你個溫暖的擁抱，安慰你一下?！?

路明非吃了一驚，轉頭看著諾諾，目光觸到背心下線條柔軟如春天山脊線的胸脯，頓時覺得腦袋發燒了。為了避免自己燒得太厲害癱軟在諾諾懷里，他雙手緊緊抱住胸口，往后縮了縮，“沒事吃我豆腐做什么？”

諾諾吐了吐舌頭，沒再說話，游客來來往往的隘口像農村的早市一樣喧鬧，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并肩坐著，陽光透過云層，像是聚光燈打在他們身上，時間流逝，身后的景色好似膠卷般十倍速閃爍，仿佛這個鏡頭只剩下他們。

“你們干嘛要對我這么好？”路明非打破沉默。

無論是高不可攀的面癱師兄，還是從天而降的紅發美女，每一個都沒來由地對他好，像是玄幻小說里宗門的大師兄，大師姐，誰要敢欺負他們的小師弟，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就算對面搬出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他們也會說，“小師弟看好了，拼命是這樣拼的！”然后像洛洛歷險記里的金鐵獸一樣，高舉著自己的金丹，在老怪物一臉惶恐的表情下，義無反顧地和他同歸于盡。

只是這一切太過夢幻，小說家都不敢寫的劇情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降臨在他的身上，比言情小說里“霸道總裁愛上離異帶倆娃的我”還要離譜。

路明非低下頭，他覺得自己身上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值得他們這樣做，就算對方要割自己腎，那也太有職業精神了，他愿意雙手捧上！

微風吹動頭頂的桂花樹，金秋十月，正是百花攢勁怒放的日子，金粒一樣的桂花零落，墜在諾諾葡萄酒一般濃郁的紅色長發上，像是戴上好看的金飾。

諾諾側身，輕輕捋了捋額發，發絲纖長，淡淡開口道：“你是校長看中的人，他派我們來招攬你入學，日后你進了學院，成了我們的小師弟，現在自然要多關照你啦。”

她伸手在路明非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啦，和那個女孩也不是，本來想等時機成熟再告訴你，既然你問了，我就提前說了。”

路明非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好奇，而是失落，像只被拋棄的小獵犬，“哦?！彼p聲說。

原來他們還是有利可圖的，這么一想，自己也不是全無用處，他忽然苦澀地笑了笑。

“什么學院？為什么會招攬我，我又不是體育特長生？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項雅思成績，但是貴校不會淪落到僅靠這個就隨便招生吧？”

路明非說，按他的總成績，估計只能老老實實上個普通一本，各科中唯有英語還可以，跟著同班的英語狂人考雅思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

“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外星人嗎？”

諾諾說了句讓他沒頭腦的話。

“??？”路明非把頭扭過去，看著她的臉，不像是一副開玩笑的表情。

諾諾認真地說：“你和我都是外星人，楚子航也是外星人，這所學校是專門收留像我們這樣孤獨的外星人的，你不也很孤獨嗎？”

她說這話時眼神閃過一絲落寞。

“我是人類啦，大姐，你看，貨真價實的人類！”

路明非捏了捏自己的嘴巴，他搞不懂這個女人突然發什么神經，一本正經地說著三歲小孩都不相信的假話。

“你看前面的山脈像不像一條睡著的龍？”諾諾指著前方。

“龍？”

路明非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橫亙的山脈在某些角度確實像好萊塢電影里，那些從黑夜俯沖而下，盤旋在城堡上空噴火的巨龍。

“黑龍之王尼德霍格，數千年前它從遙遠的極寒國度飛來，被人類殺死在這座山峰上。殺死他的人類名叫黃帝，他用軒轅劍割下黑龍的頭顱，將其永遠封印在泰山腳下，又挖出龍心放置在山頂。往后，世世代代的人皇都在此地封禪，一方面借萬民的信仰加固封??；另一方面沐浴黑龍的心頭血，能讓他們擁有駕馭天下的力量?！?

諾諾輕聲說，仿佛在講一則能夠壓垮人類史的秘辛，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路明非的胸口上，他有些喘不過氣。

“我們都是它的孩子，你沒感覺到，越靠近山頂，自己身體里的血液越沸騰嗎？”

“龍的孩子？這也太鬼扯了吧！”

路明非想說，可眼前的場景像是忽然卡頓一下，他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后再睜眼，世界重新播放，仍舊是高聳入云的泰山，仍舊是飄落的金色桂花雨，可是諾諾和山上所有的游客都不見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寂靜得可怕。

“路明非，她說的，都是真的?！迸赃吳逦哪幸?。

“鬼??！”

路明非嚇了一跳，扭頭看見一個小男孩坐了上來，那里原來是諾諾的位置。

“你是誰家小孩，怎么走到這里來了？”路明非一身冷汗。

男孩看起來是個中國人，大約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純黑的小禮服，稚嫩的臉上流淌著輝光。

路明非不知道這么大點的孩子，為什么臉上流露出那種“我已經活了幾千年”的沉默和悲傷。

“看上面，”男孩沒有回答路明非的疑問，“歡迎來到......真實的世界！”

路明非順著他的目光仰頭看去，瞳孔忽然放大，在巍峨的泰山之巔，一頭黑色的巨龍靜靜地趴著，雙翼一直垂到山腳，濃腥的鮮血染紅了整座山峰。

身后突然傳來轟響，烏泱泱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向山頂涌去，他們穿著獸皮，手舉火把和鐵戈，高呼“黃帝”的名字。

路明非驚恐地站在凸起的巖石上避讓，男孩仍鎮定自若地坐著，雙腿搭在石頭外面輕輕晃悠。

爬到頂峰的人圍繞著龍首，他們用尖利的鐵錐釘在龍的顱骨上，奮力敲打鐵錐的尾部，每鉆開一個孔，就有白色的漿液噴泉般涌出，片刻就蒸發為濃郁的白汽。

那些人歡呼雀躍，喊聲震天，伴隨一個頭戴帝冠的男人凌空踏來，龍行虎步，揮手斬出一道電蛇般的劍光，將黑龍的頭顱砍下，呼喊聲達到巔峰，每個人都虔誠地下跪，嘴里吟誦黃帝的尊名。

“天......吶！”路明非張大了嘴，如果此刻在他嘴里塞上一個橙子，他大概都不會察覺。

黑龍碩大的頭顱從他身邊滾過，沿著陡峭的崖壁，像雪崩推倒巨石那樣，帶著不計其數的巖石和樹木墜下山崖，路明非的臉上被濺滿了甩出的血漿。

路明非抬頭，那位頭戴帝冠的男人也將目光投射過來，一時間，他連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

“不用擔心，我們和他隔著千載的歲月長河，以他那時的修為，還過不來。”男孩淡淡地說。

“那我也能在未來殺你！”

黃帝振了振手中的軒轅劍，發出轟鳴，聲音不怒自威。

路明非的世界觀崩塌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抱著頭尖叫出聲，顫抖著一會指著山巔凌空的黃帝，一會指著淡定抱肩的男孩。

“無愧于虛空大帝的威名，是我僭越了。你忙你的吧，我告辭了?！?

男孩老成地抱拳說道，他并不是害怕了，而是擔心待會打起來，誤傷了路明非，要知道，地球也不過是他們戰斗時用來互扔的石子。

“請！”

男孩一揮手，世界再一次恢復成萬籟俱靜的泰山，雖然只有他和路明非兩個人，兩人依舊并肩坐著。

路明非同學現在已經完全傻掉了，對于一個生在紅旗下長在陽光里，受唯物主義教育，三觀超正的三好少年，雖然偶爾會胡思亂想，卻從沒想過這些怪力亂神的事真能跟自己扯上關系。

“你究竟是誰？”路明非大叫。

“親愛的好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路鳴澤。”

男孩眼望遠方，輕聲說。

路明非想他是在開玩笑，路鳴澤他最熟了，跟他睡一個屋的表弟，身高160，體重160，正逢青春期長了滿臉的痤瘡，在學校里找不到女朋友，平日里只能幻想在網上遭遇點天雷地火。最愛敲詐自己，這不，今早剛從他手里騙去兩個傳說皮。眼前這個男孩和路鳴澤相差十萬八千里，一絲一毫的相似都找不出來。

“夕陽？你上來啦？”男孩轉頭看著路明非。

路明非驚得像只跳蚤蹦起來，“夕陽的刻痕”是他在網上扮女生的名字，他用這個ID調戲路鳴澤，路鳴澤每次看他上線都會說這句話，“夕陽？你上來啦？”

“你...你...這怎么可能？”路明非的聲音有點顫。

“黑龍之王確實被黃帝殺死了?！彼焕聿锹访鞣堑恼痼@，自顧自地說道。

“你跟那黑龍......”路明非試探，“關系很好？”

“不，恰恰相反，”路鳴澤說，“我只是惋惜沒能親手終結它的生命?！?

“那女孩說的很對，但是有一條她說錯了，你可不是那頭血脈低賤的食草蜥蜴的孩子。”

路鳴澤露出一絲微笑，“還有不要再裝傻了，哥哥。如果不能快點變強的話，下一個上絞刑架的將會是你和我?！?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伸出手指點在路明非的心臟上。

不知怎么的，路明非覺得他的笑容里，那么那么的悲傷。

悲傷了......幾萬年。

“什么裝傻？我沒在裝傻呀，如果你覺得我真傻可以直說，不用拐著彎罵我哇！”

路鳴澤搖了搖頭，黃金般的瞳孔里流淌著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面映著火的鏡子。

“哥哥，擺渡車要來了，準備出發吧。”路明澤說，忽然抬腿在路明非身上一踹。

路明非失去平衡，墜入了山崖，他赫然發現腳下的巖石變成了陡峭的絕壁，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掉下去的唯一結果就是四分五裂。

他全力揮舞著雙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可完全落空，他能接觸到的只有空氣。

一瞬間仿佛有雷電穿過路明非的大腦，一個畫面猙獰地閃動......凄風苦雨的夜晚，高聳入云的世界樹下，頭頂的樹葉上血珠滴落，他和那個男孩，或者說是和他的表弟路鳴澤，坐在黑暗里，緊緊地擁抱。

他的上方，路鳴澤默默站起，沖他揮手告別，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背景板是一輪巨大的太陽，路鳴澤抬起手，矛槍般指天的山尖似乎被他握在手里，“黃帝，前來一戰！”他輕叱。

下一秒，路明非墮入黑暗，他在諾諾香軟的懷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