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縮在座椅里，興奮地眨著眼睛，透明的擋風玻璃上倒映著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猶如一頭巨龍橫臥，其中海拔最高的山峰像一柄樸鈍的重劍，被仙人持握，豎插在整條山嶺的脊柱上。

山莫大于之，史莫古于之，這便是泰山。

路明非瞥了瞥一旁專心駕駛的楚子航，兩人一路上沉默不語，為了緩解車內尷尬的氛圍，他扯了扯嗓子，深情地吟誦道：“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透過后視鏡，他瞅見楚子航的嘴角抽動，于是臉上的衰相更濃，自己這是在鬧哪樣，有點太蠢了。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楚子航輕飄飄地念道，忍不住吐槽：“誰家好人從頷聯開始詩句接龍，我以為你要朗誦呢。”

“騷瑞騷瑞。”

路明非撓了撓頭，不自覺將腿盤在椅子上，操著一口蹩腳的英文。

“快到了吧？”他岔開話題。

楚子航冷冷地說，“嗯，進入市區了。靠近泰山，身體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嗎？”

路明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話鋒一轉，楚子航突然像貼心的老母親一樣，關心起他的身體健康來。

“還好，空調有些冷。”他抱緊自己。

“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嘛？”

這個回答顯然不在楚子航的意料之中。

路明非怯怯地看了眼楚子航，“有點暈車。”

楚子航嘆了口氣，將路明非那邊的窗戶放了下來，“眼前會有幻覺出現嘛，比如心情莫名暴躁，想跳下車子，拖著消防斧把銀行的ATM機砸個稀巴爛？”

“師兄，那是瘋子才會干的事吧！”

路明非有點傻眼，用盯著恐怖分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楚子航，像只受驚的小白兔將自己抱得更緊，屁股不斷往右挪動。

“不用擔心，我是看氣氛有點尷尬，說個冷笑話活躍下氛圍。”楚子航向右打方向盤，輕輕地掃了路明非一眼。

“哈哈哈......挺好笑的。”

路明非苦澀地干笑兩聲，原來這種叫人心里犯怵的冷笑話只是面癱師兄用來打破沉默的破冰話題，我擦嘞，還不如自己的詩句接龍呢！

“我不介意你踩在座椅上，但以現在的車速這樣不安全。”楚子航說。

路明非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居然蹲在了奢華的真皮座椅上，兩手抱著膝蓋......姿勢介于田埂上的老農和歇腳的流浪狗之間。

他趕快蹦下來，用手擦了擦鞋印，尷尬地笑。

“待會到了泰山，身體有什么不舒服，就及時和我說，你不是有我的聯系方式嗎？”

路明非一愣，突然想起什么事，師兄是怎么知道自己被趙孟華給耍了，他又不在文學社的群里。

“陳雯雯和我說的。”

像是看出路明非的心事，楚子航面無表情地解釋，“她拜托我多照顧你。”

“真的嗎？”路明非聲帶顫抖。

楚子航轉過頭，嚇得方向盤差點打滑，路明非像只可憐的幼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望著自己。

“真的。”

楚子航點了點頭，將一大包抽紙放在路明非腿上，他有些內疚，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

路明非覺得自己這樣挺傻的，可是心里感動沒有辦法，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老爸老媽外，還有人如此細膩地照顧自己的情緒。

他的嘴唇扭成麻花，不能在師兄面前失了風度，于是十分硬氣地將那包抽紙塞回手套箱里。

路明非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窗外，路過的風很是溫柔，悄悄替他拂去淚水。

“我們到了。”

楚子航將Panamera停在幾人預定好的酒店門口，拉風的白色跑車比白馬更要吸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路明非坐在副駕駛，兩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只有他這邊的窗戶打開，腦袋呆呆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像是被架在太陽灶上的熱水壺，他要被那些人炙熱的注視灼傷了。

哪怕是那些面容姣好，在同齡男性中驕傲的如同孔雀般的少女，也紛紛將目光投過來，想要一探究竟，車里坐著哪位高貴的富家少爺，就算長相普通，看在Panamera的面子上，也會踮起腳尖，紅著臉感嘆，“好帥啊！”

路明非的余光看到了熟人，他心心念念的陳雯雯也站在人群里。

在她身邊，趙孟華雙手交叉，一臉不服氣地歪著頭，“這有什么了不起的，準是一些靠吸親爹血的紈绔子弟，Panamera也不是很貴的車子啦。我爸說了，高考后就給我換一輛法拉利，那才是一等一的高級貨。”

“小天女”蘇曉檣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拍了拍身邊的柳淼淼，“那家伙怎么長得那么像路明非。”

“不可能吧？今天早上他還在群里問趙孟華能不能捎他一起，可惜位置滿了。”

柳淼淼抬起眸子，細細觀察，驚訝地捂住嘴巴，“你這么一說，確實有點像路明非。”

這則消息很快瘟疫一樣在同學間擴散，人群里一片驚嘆聲，路明非心里暗爽，他很期待陳雯雯對此的反應。

人生中像這樣的機會不多了，在一眾瞧不起自己的同學面前，開著最拉風的跑車，戴上墨鏡，腳踩透亮的黑色皮鞋，不理睬那些驚嘆和詆毀，徑直走到心愛的女人身邊，在她含情脈脈的目光中拉著她的手就往車里走，然后一騎絕塵，只留下偉岸的背影。

男人會說：“有錢了不起啊，這么裝！”

女人則會譏諷道：“有本事你也像人家一樣開跑車泡美女呀，說風涼話有什么用！”

而他已經單手握著方向盤，開出了二里地，另一只手則搭在陳雯雯白色的蕾絲花邊過膝襪上。

超拽！

路明非仰頭看向車頂，呆呆笑了兩聲，忽然不知有誰帶頭說，“路明非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算為了出風頭，也不該花這么大價錢租這么土豪的車子哇，萬一磕了碰了，給父母添多大麻煩。”

人群里的冷笑聲此起彼伏，路明非打開車門的手僵在了原地，他看見陳雯雯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失望。

趙孟華站在她身邊一臉得意地笑，他是絕對不會允許一個常年衰到爆的家伙搶了自己風頭。

柳淼淼也搖了搖頭。

門開了，空氣流動起來，像是揭開一個陶罐的泥封，讓微涼的風透進去，面癱師兄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站在他的車門旁，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下車吧，老大，停車的累活就交到我的身上。”

楚子航淡淡地說，看向人群的眉毛輕撇，仿佛在說一群沒眼力見的土鱉，超跑配上高冷英俊的小弟，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英雄好漢。

不只是趙孟華，蘇曉檣，陳雯雯人都傻掉了，其中數柳淼淼的嘴巴張得最大，心里仿佛塞進了幾百個小青蛙，使勁地跳，跳得亂糟糟的。

她直勾勾地看著那個男生，神情緊張。

“楚子航。”

柳淼淼倒吸一口冷氣，捏了捏愣神的蘇曉檣，聲音不大。

“小天女”驚呼出來：“什么？楚子航！”

這次所有人一齊石化。

趙孟華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你告訴他，那個給衰仔開門，嘴里喊著老大的男生，是那個讓整個仕蘭高中男生掛在嘴上，女生掛在心里，“此獠當誅榜”上永遠的隱藏第一，楚子航！

因為沒哪個女生會不長眼，拿自己男朋友和他比較，那完全是自取其辱。

畢業典禮上代表全校學生講話，校長單膝跪地為他端著話筒；高二拒絕清北特招，直接跳過高考，被國外一所常青藤高校錄取；籃球校隊的絕對主力，一個人殺爆國家青訓隊的籃筐；春節晚會上壓軸登場，表演大提琴獨奏全國直播......

楚子航用自己的人生詮釋了兩個字，“牛逼”。

就連今天的穿搭，趙孟華也是模仿的楚子航，他覺得這個世界絕對是瘋了，但是他無話可說，因為說錯一句，回到學校，那些楚子航的迷妹，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自己淹死。

路明非欲哭無淚，自己何德何能，給楚子航這樣的人物擦擦皮鞋都是榮幸的，還敢自稱是老大？

“師兄仗義啊！”他心想，下輩子如果自己是妹子的話，一定銜環接草，以身相許。

路明非吸吸鼻子，油亮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九十七塊錢的地攤貨，現在看起來也像是私人高定款的小牛皮。他像頭驕傲的小獵豹昂著頭從車上下來，火紅的羊毛毯從腳下一路鋪到酒店門口。

酒店門口議論紛紛的人都嚇得后退一步，讓開一條路來。腳踩柔軟的地毯，路明非殺氣騰騰，耀眼的和太陽一樣。

楚子航晃了晃手里的保時捷車鑰匙，對路明非喊道：“老大，我停車去了，待會見。”

路明非一愣，這戲演得越來越逼真了，騎虎難下的他只能點頭。

楚子航腳踩油門，Panamera猛地抬頭，咆哮著遠去。

路明非揮淚告別，心想：“快去快回啊，還等著師兄你給我撐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