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薇站在烏里昂的圣堂外，大概幾十米。

她動作踉蹌而緩慢的，在城堡大廳門外的石板邊緣反復摩擦著腳底。

圣堂設在深紅伯爵城堡最核心的主樓一層。大廳里到處是等待的富裕領民，大家都在低聲討論著“即將獲得神意代行大人的賜福”，話里話外滿是期待和欣喜。

神意代行。

烏里昂少爺原來是這么厲害的人嗎。

希爾薇的動作愈發局促不安，她盯著自己滿是污泥的木鞋子，甚至開始擔心如果自己走進去，會不會被值守的大廳侍仆趕出來。

她只是負責打掃庭院的最下等奴隸。

這不是她能進的地方。

可是如果就這么離開的話，烏里昂少爺……

“希爾薇小姐。”

溫和的男聲在面前響起，希爾薇猛然抬頭。

啊。這個人！

眼前的男人身形修長，黑白燕尾服打理得一絲不茍。

她認識他，而且兩次差點被他抓住！

而且他看她的眼神……他可能……不他絕對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

希爾薇開始渾身顫抖，她緩緩后退，但嚴重受損的義肢讓她差點摔倒。

“希爾薇小姐，”

執事微笑，垂首躬身，對她行了個紳士禮，

“烏里昂少爺請您進賜福室一敘。”

……誒？

直到坐在賜福室的軟座上，希爾薇都恍惚如夢。

柔軟的布料，光潔的石頭地板和墻壁，在陽光下搖曳的白色小花，擦拭得一塵不染的三神圣像。

相比屋外早春的寒冷，屋子里的壁爐生著火，暖融融的。

執事離開，帶上了賜福室的門。

希爾薇的面前出現了一杯熱牛奶。

“這是……”

希爾薇接在手里，但又在粗布衣擺上搓起手，像被杯子燙到了。

她求助的目光向上望，看見了身披純白牧師袍的貴公子。

“你穿得薄，喝點熱牛奶能暖和些。”

黑發黑眼的少年與那天一樣，溫和，純粹。

那飽含著善意的笑容，讓希爾薇對自己最初前來的目的生出了無限的自責和懊惱。

“烏里昂少爺，我……”

希爾薇話說一半，突然不知道該從何講起。

如果在這里全盤托出，那她之前努力過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烏里昂坐在希爾薇對面，捧起個跟希爾薇相同的杯子，啜了口熱牛奶，語調輕快。

“是代管家讓你來的吧？”

“！？”

希爾薇瞳孔緊縮，望向烏里昂的目光滿是難以置信。

“烏里昂少爺，您怎么知道……”

“我猜猜，”

烏里昂摩挲著下巴，偏頭沉思，“你為了弟弟妹妹們能不挨餓，作為血族的間諜潛入深紅宅邸。”

希爾薇如墜冰窟。

而烏里昂依然繼續輕松敘述：

“然后，一面接受著代管家傳達的吉爾特的指令，與血族聯系、或者進行各種秘密行動，”

“一面又監視著吉爾特他們，把他們的消息單獨傳遞給血族。”

“義肢是在幫吉爾特給執事送信的時候壞的。”

“在后來去偷竊那封信件的時候，髖關節又受了深達骨頭的傷。”

“沖撞奔馬，一為騙取情報，二為了掩飾受傷原因。”

烏里昂又啜了一口牛奶，咕嘟吞下，微笑回望希爾薇：

“都是猜的，應該不會是真的吧？”

嘭。

希爾薇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烏里昂少爺，對不起……”

那天，烏里昂少爺走后沒多久，代管家就瘋了似的沖進棚屋，一眼看見她寶貝似的放在床頭的那瓶高階圣水。

“代管家說，要我把您引誘到伯爵府外的一處民居里，說如果我不照做，就讓伊文森大人把我的弟弟妹妹們全都殺掉，烏里昂少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烏里昂少爺，他們在城內屯了兵，很多很多厲害的血族兵。”

“伊文森大人手段狠辣，如果您去了，一定會遇到危險……”

烏里昂看著希爾薇，笑容依舊：

“所以你認定我不會去，準備強行綁架我，對嗎？”

希爾薇猛地抬頭，墨綠色的眼睛閃著淚光：“烏里昂少爺您……”

“你腰里的匕首換到了左袖里，但像上次一樣，自始至終都沒能拔出來，”烏里昂緩緩的喝下一口牛奶，

“你從沒殺過無辜者吧。”

“哐。”

匕首落地。

希爾薇的淚水無聲淌落。

“烏里昂少爺，我至今都還記得，從前我在伯爵府周圍徘徊的時候，您制止衛兵的驅趕，給了我一個餅。”

“然后，過了幾天，伯爵府就從奴隸販子手里買下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奴隸。”

“但是，我還是會對您動手。”

“養母去世后，那些孩子就只有我……”

“啊受不了。”

烏里昂打斷她，甩手站起來，“你憑什么認為，按別人的話做了，他們就會履行對你的承諾？”

“這個世界上，只有勢均力敵才配交易。”

“單方面的求告，那叫乞討和施舍。”

“執事在門外，我只是個剛過二階的新手牧師，幾乎沒有任何能對你生效的直接進攻能力。”

烏里昂傲然頓首，語帶輕蔑：

“現在我明確的告訴你，我拒絕施舍你，不會踏入這個已經被你揭破的陷阱。”

“你還要繼續依靠道德綁架哀求我嗎？”

希爾薇呆愣的望著眼前與剛剛判若兩人的貴族少年，張口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用衣袖擦掉了眼淚。

而后，神情變得漠然如冰。

“啪！”

陶杯碎裂，少女的身影倏忽消失，下一秒出現在烏里昂面前咫尺！

玫瑰形的魔紋鮮紅刺眼。

【“四階刺客？！”】

歐維絲在烏里昂意識里驚叫出聲。

【“你小子惹她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烏里昂樂。

【“反正如果我死，你也一起死，就只能請你幫幫我咯？”】

【“瘋子！這讓我怎么幫你！”】

【“要求不高，能防住她一擊就成……這樣，我試試，把身體交給你兩秒鐘怎么樣？”】

【“……快！”】

瞬間，烏里昂的身形變得無比靈活，他向后急閃，避過迎面而來的襲擊。

然而面前少女的身影頃刻化做虛無，烏里昂清晰聽見背后傳來木質結構碎裂的聲音。

“喀拉。”

寒意直刺脖頸右側，烏里昂左手一抬，血淋淋穿過匕首將其緊緊扼住。

匕首尖端已然刺破脖頸皮肉，然而卻再難前進分毫。

“你輸了，跟我走。”

少女的聲線冷若寒冰。

“嗯？”

烏里昂向左側偏頭，一塊鋒利的碎陶片已經抵住他的左側脖頸。

“哎呀，真聰明，”

烏里昂笑了，“從剛拿到牛奶就想到了嗎？”

“別廢話，跟我走。”少女聲音毫無波瀾。

“走？怎么走？”烏里昂笑得更開心了。

他緩緩地從匕首上拔出手掌，送到嘴邊輕輕舔舐，“最常見的麻痹毒素，這個我基本已經免疫了。”

“而且，就算把我弄暈，你打算怎么帶我走？”

烏里昂慢慢向前踏出一步，轉身，后退，笑呵呵看著希爾薇關節扭曲瀕臨斷裂的義肢：“不管血族還是吉爾特都太摳搜，他們拖你后腿了。”

“……”

少女的面容肉眼可見的變得絕望，拼盡全力維持站立的報廢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把她摔在地上。

“……您贏了，烏里昂少爺。”

希爾薇垂下頭去。

“現在您可以殺我了。”

她聽見少年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似乎是拿來了什么極沉重的東西。

武器嗎。

……也好。這樣，她就不用再繼續痛苦。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血族能看在她盡忠職守的份上，能夠善待那些孩子，就好了……

希爾薇閉上了雙眼。

咚！

重物落地的聲音。

“恭喜！測試合格！”

歡快的慶祝聲在面前響起來。希爾薇慌亂睜眼，看見面前躺著一面半人多高的金屬板。

向上看，披著純白牧師袍的黑發少年蹲身托腮，笑容溫和，饒有興致的注視著她。

見她發愣，少年指指地上的金屬板：

“試試，給它注入魔力。”

希爾薇的腦子已經完全宕機，幾乎像個木偶一般，隨著烏里昂的指示向金屬板探出手指。

此時她才看清，金屬板上布滿了異常復雜的符文、線型和塊面紋路。

就像是……

紫灰光霧閃爍，金屬板向畫面中心凝結，最后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完全消失。

光線散去，地面上安靜的放置著一副閃爍著暗色金屬光澤的義肢。

希爾薇不清楚構成它們的材料，但只看它光滑卻異常堅硬的流線，和精致異常的關節連接，就清楚這絕不是普通工匠能打造出的。

“烏里昂少爺……”希爾薇聲音顫抖。

烏里昂笑意盈盈：“是新手禮包哦，穿上試試。”

……

【“你也真是大方。”】

希爾薇走后，歐維絲莫名其妙開了嘲諷。

【“嗯怎么，你也想要嗎？”】烏里昂畫著圖，樂。

歐維絲暴怒。

【“想要個鬼！你快把身體練好點，今天差一點我就保不住你了！差點跟你一起死！”】

烏里昂樂得更開心了。

【“哈哈……抱歉啦，還有打吉爾特的時候也是，多虧你了。感謝禮物，想要什么？”】

【“把身體練好點，下次多讓我用一會兒。”】

【“嗯嗯好，下午就去練。還有嗎？”】

【“……還有，那本書我看膩了，還有沒有別的？”】

【“噗。”】

【“你笑什么！”】

【“沒沒，等等哦，我去給你找找。”】

片刻后。

【“歐維絲你看一下，這本《馬夫的奇遇》可以嗎？”】

【“丑。”】

【“確實，那這本《亡國圣女禁忌之戀》怎么樣？”】

【“……無聊，換一本。”】

【“無聊啊。我想想……誒這本《深海與異獸》怎么樣？”】

【“看著還可以。有類似的嗎，多給我幾本。”】

【“哈哈哈好，沒想到你會喜歡這種類型，等等哦，這個分類有很多……”】

許久后。

【“烏里昂。”】

【“嗯？這么快就全看完了？”】

【“不是……伊文森真不是好惹的，你確定要去？”】

【“嗯。”】

【“有計劃嗎？”】

【“有個大概，但是還沒做最終決定。”】

想了想，烏里昂問。

【“歐維絲，你確定，希爾薇的家人在那個血族據點里？”】

【“確定，這是伊文森的癖好，到死也改不了。”】

【“……呵。”】

烏里昂長出一口氣，仰頭望向天花板。

角落里，一只小蜘蛛，正在修補被肥蛾撞破的網。

【“那這個伊文森，可真是壞透了啊。”】

啪。

烏里昂把手里的畫本一合。

【“好，決定了！”】

【“決定要殺他？”】

【“不，”】

烏里昂斷然搖頭，

【“歐維斯，你之前說過，這個伊文森比附骨之蛆還讓你惡心，對嗎。”】

歐維斯從書里抬起視線，望向烏里昂的視野里，窗外極遠處愈發濃重的霧氣。

烏里昂的聲音輕松愉快。

【“那這次，你幫我一起做點東西。”】

【“我要讓他后悔活著。”】

……

……

希爾薇走出圣堂，走出大廳正門，宛若做了一場夢。

剛剛，烏里昂少爺對她說，

說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救出你的家人嗎。

……她終于，可以再見到他們了嗎。

但是，會是真的嗎。

像烏里昂少爺這么厲害的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去幫她做對他毫無利益的事。

她能相信他嗎。

清脆的腳步聲在城堡正門外站定，希爾薇仰頭望向天空，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如果，他騙了她……

“希爾薇小姐。”

溫和有禮的男聲在希爾薇面前響起。

希爾薇移回視線，看見身穿黑白燕尾服的執事正在通往院門的花園回廊口等她。

“看起來，您的實力比我們上次見面還要再精進不少。”

執事微笑，垂首躬身，對她行了個紳士禮。

“少爺吩咐，說讓我盡全力，陪您適應新武器，直到他中午下班。”

“外面有片無人的林場，我們去那里練習怎么樣？”

……哦，對了。

希爾薇愣怔片刻，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陽光照射下，光滑的金屬腿甲映照出五彩斑斕的黑。

【雙腿裝備：烏銀與血紅之賜】

【稀有度：稀有級】

【描述：質量較大，硬度極高，內置短刀兩把、暗器若干，自體可變形。注入魔力可為裝備者提供大幅度靈巧增幅。】

【備注（僅宿主可見）：核心中沉睡的意識能在關鍵時刻自主行動，護衛宿主。】

……烏里昂少爺給了她這么厲害的義肢。

幾乎把他自己，當場置于危險之中。

希爾薇忽然又為自己的狹隘生出一絲愧疚。

但這愧疚，轉瞬就被滿載的斗志擠出到九霄云外。

這么厲害的武器，要超級努力練習才能好好適應吧。

一定要加倍，加倍努力。

才不會辜負烏里昂少爺的期待！

希爾薇抬起頭，目光灼灼：

“執事先生，請一定不要手下留情！”

執事微笑頷首：

“如您所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