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問,父親不說。退出了院文學社,課余時間開始專心在虎哥麾下做事,掙生活費。不但送校內外賣,也開始了代課。
認識了跟著虎哥一起做校內兼職的合伙人們,這些合伙人大都是他留級前在學校各個社團當學長時認識的。大家不叫他虎哥,更多叫他幫主。
合伙人龐學長對我說:若不是這些兼職有一半都敗壞學風,如果幫主成立一個高校兼職社團,這個社團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社團有價值。
和父親一直保持沉默。轉眼,居然靠兼職所得支持到了五一長假。
十點十分,列車到達小鎮的破敗車站,老站長在車廂門口打手電筒給我們照明。
看見父親現身。父親不語,領我到臨時停摩托的地方。
到了小區樓下,上樓時,心臟快要從嗓子里爆出。父親開了家門。迫不及待探頭,桌上碗倒扣在盤子上給炒好的菜保溫。廚房案板上是醒好的面劑子,母親聽見開門聲,從臥室里走出。發現父親和母親看我的眼神都奇怪。
“我的娃,怎么頭發白了?”母親開口。
心臟回了原處。不是設想的最糟的情況。在家觀察了三天后,確認家里經濟情況也沒有設想里變得更糟。
父親煙抽得厲害,說話開始嚴重拖拍子。如同橡皮筋長期緊繃后得到放松,已經沒有了外力的折磨,但也失去了過去的彈性。我斷定,就算沒有發生我設想的事情,必也發生了類似的事。再也沒心情過問他為什么忘了打生活費。
第四天要返校了。上班車前,父親當面轉給我頭兩個月的生活費,開口:沒錢了就跟我說。
我答:我現在能自食其力了。
父親似乎準備說:現在該專心讀書,不是掙錢的時候。就要出口,動動干癟的嘴唇,欲言又止,低下頭去。好像已經聽到了我的反駁:要不是你不按時打錢,我怎么會自己去掙錢?
彼此腦海里,完成了一場拌嘴。
返校后兩周,電影賞析課迎來結課。任課老師進教室,掃視階梯座位上一排排爆滿的同學,一百二十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屏著呼吸盯著他。
如同看見了一百一十九位浪子回頭,任課老師取下眼鏡,吸了吸鼻子,感動地說:
“今天不放電影了,點完名,大家回去休息,出去的時候動靜小點,以免影響別的教室同學上課。”
那天離開教室,給孟知曉發送了以下消息:
“......點到我的名字。答了聲到,老師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只盯著手里名單繼續往下點名。
沒有翹過一節課,不是為了給他個好印象。但看到他點到生僻或者難辨男女的姓名時,都要抬頭好奇地看一下姓名的主人,頻頻還以微笑,心里不是滋味。”
忽然明白過來,那次自己一人交了一百一十九本作業,是變相允許了原先在教室的九個學生提前離開課堂。允許學生提前離開課堂,是老師才有的權威。我挑戰了他的權威。
一周后,選修課成績已出。優、良、中、及四個等級,我只得了及,更加證實我的猜想。
所有必修課結課后,挑戰性地幫虎哥代了一節高年級的實驗課。穿了實驗課的白大褂,拿了客戶的實驗報告混入東校區的實驗隊伍。
校車上,卻不是老師點名,點名的,是去年挨了我一巴掌的鄭學長。點到客戶的名字,我心虛地答了到。不知是聽出了聲音不像他的同班同學,還是聽出了聲音像去年打了他的學弟,鄭學長循著聲音望來,與我四目相對。
一秒鐘后,鄭學長低頭點起別人,好像不認識我一樣。實驗時以宿舍分組,我跟鄭學長一組,才知道自己是給他舍友代了課,實驗過程中,叫了我小潘。因此確定他記得我。
實驗結束后,大家陸續離開實驗室,留下他跟實驗老師交談。不會是跟老師反應了舍友找我代課的事吧?
看著他出來,我不安:鄭學長。
去年冬天被厚衣裳包裹,以為他只是胖。此時他脫下白大褂,胸肌和雙肩把黑T恤撐得飽滿。多年鍛煉和不忌口的壯實。心知當初他若真還手,報警的會是我而不是他。
看我一眼,胳膊搭上我肩膀:實驗結束了,還不回宿舍休息,等誰呢?
去年的事,我不該動手。
學長露齒一笑:
去年什么事?哦,牙齒的事?
牙齒?
去年年初,上門牙開始松動,門牙間距越來越寬。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牙周正常。可等到上學期開學,兩顆門牙的間距已經寬到可以容下生米粒,松動得隨時會掉的地步。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怪病,人焦慮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因為心情不好,怠慢了女朋友,去年十一長假結束后,分了手。
那天你給我左臉來了一下,打到我左上頜埋智齒的地方,一嚼東西就痛,很長一段時間,不得不用另一側咀嚼,結果沒想到,換了一側咀嚼,上門牙的松動居然開始改善,牙縫也慢慢閉合,現在牙縫已經閉合了,雖然不想承認,但你間接治好了我。
失去恒牙,是刻在哺乳動物基因里的恐懼。多數猛獸,皆以牙的質量決定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若是失去了牙齒,地位也會隨之失去,甚至妻兒也不會再與之相認。
“實驗報告,我寫好后借你抄,下次你也來吧?比我宿舍那頭懶豬強多了。”
與鄭學長分別后,想起去年一直擔心鄭學長報警,那份擔憂被半年來其他的難忘記憶淡去,但是時隔半年劃上句號的這一刻,當天記憶曇花一現地清晰一瞬,隨后,是了卻一樁心事的輕松。
將鄭學長的事情告訴了孟知曉:醫生查不出問題,但自己分明感到身體在惡化,鄭學長體會到了你的痛苦。至于學長的牙齒問題,并不是我那一巴掌治好的。他從和女朋友分手后,牙病逐漸好轉。中醫講究:“發為血余,齒為骨余,腎主骨。”
六月中旬的末尾,藝術團在田徑場搭臺,舉辦畢業生晚會,聽說省電視臺也要前來錄制。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騷亂,學校規定憑票入場。
“每個宿舍就一張門票。”舍長啃著西瓜,晃著門票說,“你們誰想去?”舍友們當天各有安排,或是純粹不想出門。
舍長笑道:“你們要是都不去,我可就把票賣給別人了。”畢業生宿舍每間可以拿到兩張票,但作為畢業晚會,大四的人人都想去,不愿留下遺憾,門票成了搶手貨。
一舍友調侃:“賣給別人?不好意思揭穿你。”最近傳言,有些學姐甚至靠色相換取門票。
“有這好事?”
湖邊的長椅,虎哥拉開外套,摸出一沓門票,擺成扇子在自己面前扇風,“美女學姐在哪?”
看著他手里的門票,眼睛都直了。隨手抽出兩張遞給龐學長:“小龐,這給你和你對象的。”
“謝謝幫主。”龐學長接過,心滿意足。
“小陸,你的.....”
這是虎哥特意為大家準備的福利。輪到我時,謝絕:畢業生晚會當天,我得去參加高數重修的期末考試。
發完門票,大家各自散去。臨走前,虎哥喊住了我。
湖上的人工石橋,一對男女手牽手談心。虎哥點支煙:“我今年的留級生活也差不多到頭了。下學期大三,我就沒這么多時間帶你們了。你龐學長、陸學姐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他們會繼續帶你們這些弟弟妹妹搞錢的。”
聽著虎哥的話,第一次覺得煙味竟有些好聞。
“靠,我又不是要畢業了。”見我傷感,伸手拍了拍我的臉,“明年有空,我會常回來看看。”他壓低聲音,湊近說,“你沒發現小佳對你有意思嗎?”
小佳和我同年級,電信院的。個子不高,但比例勻稱,戴著眼鏡,濃眉,鼻梁挺拔,像少數民族。加入了電信院長跑隊,輕盈活潑。她負責女生宿舍的外賣,也幫忙代課。
呆住,平時除了取餐幾乎沒有交集。尷尬答道:“沒覺得啊...”
虎哥拍手大笑:“沒覺得就對了!我也沒覺得!”邊笑邊用肩膀撞我兩下。橋上情侶聽到笑聲,疑心在笑他們,趕緊牽著手離開。
虎哥尬笑了幾聲,清嗓子,對我說:“小佳這樣條件的女學生,我見了太多,大都去撈男人的錢了。她不一樣,是個腳踏實地的好女孩。團隊遲早是你們年輕人的。你們兩個會成為合伙人,不發展愛情,也像你龐學長和陸學姐一樣,發展一下革命戰友情吧。”
不接學長的話。
從高數重修考試的考場出來,天已黑透。晚風吹拂。踩著路燈下的水泥路,輕松地往回走。
不知怎的,回想起去年,坐在文學社棚子下,聽對面藝術團招新點播放的天空和心語,樂音猶在耳畔。
走著走著,記憶中的旋律愈發清晰,霓虹燈光閃爍,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我竟然走到了田徑場外,鐵絲網下。
場內,畢業生晚會仍在進行。觀眾們手持各種發光物,為臺上演唱《心語》的校園樂隊加油。原來,腦海里的聲音并不是自己想象的。
哪個樂隊,為什么選了這首歌?田徑場的門在開場后十分鐘就鎖上了,我無法親身探尋答案。
忙掏出手機,打算錄下視頻發給孟知曉。只是剛從考場下來,手機是關機狀態,開機的功夫,歌曲已經終了,只剩臺下的歡呼。
打開錄像,對著舞臺開始錄制。心想剛才聽到心語,是因為自己腦海里想起這首歌。那我再想一遍,樂隊就會再唱一遍。
集中心念,想著心語的旋律。
臺上,應廣大觀眾再來一首的請求,成都前奏響起。
手機變得沉重,濕了眼眶。成都..成你媽的都。
暑假的前一晚,兼職團隊在東門啤酒廣場聚餐,慶祝虎哥光榮退休。啤酒廣場四面是夜市和網吧,啤酒攤在中央,座無虛席,四面爆炒煎炸的聲響,伴隨著映在食客臉上的火光竄動。
虎哥把提前對我說了的話又在酒桌上說了一遍,推杯換盞后,虎哥紅光滿面:“不必時刻想念我,也不要指望我回來。我走以后,你們就是我,我就是你們,是小潘,是小龐,是小佳...”點兵點將般手指我們。
龐學長沖大家使眼色,扶著已經喝醉的虎哥,示意大家散場。
“這烤肉還有這么多,打包了你們帶回去宵夜吧。”
我起身就要離開,被攙扶虎哥另一側的陸學姐叫住:
“小潘,天這么黑,你放心撂下女生自己走回去嗎?”
是在暗示我送小佳到宿舍。為難地看向在原位坐著的小佳。小佳低頭,繞過我走到了我前面。
喝醉的虎哥罵我:“你是驢嗎?要我踹你屁股才走嗎?”抬腿就要踢我,被龐學長拉住。
緊張地跟上小佳。從東門進入學校,穿行排球場時,看清她的馬尾在我眼前左右擺動。小佳開口:
“學長學姐是好心,但我是智性戀,想找一個將來能和我一起保研的另一半——你掛過科,不滿足我的擇偶條件。”
第一次去取餐,虎哥跟他們介紹過我:和我在重修班認識的。他不自知地抹去了電影課的不愉快記憶。
“你呢?”
什么?
轉身,好奇看我:“你對另一半沒有要求嗎?”
“呃.....另一半...身高一米七二,一百零三斤,短發,稀奇古怪的知識很多,看過孟喬柄的十七部電影...”腦海里。勾勒起孟知曉的輪廓。
小佳嫣然一笑:“看過孟喬柄的十八部電影,但其他條件我都不滿足。這下我可以放心了,我們可以做好朋友了。”伸來手,眼里有光。
一年來,頭一次感到學校這么大,大到沒能讓孟知曉和小佳——孟喬柄的兩位影迷——在莘莘學子中相遇。
驚喜間,又為孟知曉惋惜,如果她們相遇相知,成為朋友,她或許會被她的活潑感染,她或許不會是后來的結局。
和她握手,大一就這樣結束了。
一周后,成績單下來,又掛科了。
重修的高數上冊63分,勉強及格;高數下冊48分。
打開群聊一問。宿舍六個人里,只有舍長及格。原來學院內定高數下冊百分之五十的及格率,方便后三年給學生評獎評優。
有舍友提議開學后發起抗議。
舍長回復:“省省吧,真實及格率可能不到兩成。還是任課和閱卷老師拼命調整,才漲到五成的。總之,你們掛了的都不冤。”
舍友作罷,問起大家打算何時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