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總是裹著黏膩的濕熱，香樟樹的葉子被曬得發亮，蟬鳴從早到晚沒個停歇。林昭寧趴在課桌上，看著斜前方蘇舟越的背影，他正低頭演算最后一道數學大題，筆桿在指間轉得飛快。

林昭寧的記憶里，蘇舟越永遠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陽光穿過香樟樹的縫隙落在他睫毛上時，會在他鼻梁投下一小片陰影。那是2015年的夏天，中考結束的鈴聲剛響過，蟬鳴聒噪得像要把整個世界煮沸。

他們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踩著被曬得滾燙的柏油路。林昭寧踢著路邊的小石子，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雀躍：“蘇舟越，你說市一中的梧桐道，會不會比咱們學校的香樟更涼快？”蘇然低頭看她，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等九月開學，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手里攥著兩張皺巴巴的草稿紙，上面是他們反復演算過的志愿表——第一志愿欄里，“市第一中學”六個字寫得一樣工整。那是他們的秘密約定，從幼兒園搶搶積木時的哭鬧，到小學同桌時在課桌中間畫三八線，再到初中一起在晚自習后偷偷溜去買冰棍，他們的人生軌跡像兩條纏繞的藤蔓，從未分開過。蘇舟越記得林昭寧不愛吃香菜，愛吃辣，林昭寧知道蘇舟越解數學題時習慣咬著筆桿；蘇舟越能背出林昭寧所有的錯題類型，林昭寧總能在蘇舟越被老師批評時偷偷塞給他一顆糖。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蟬鳴把日子拉得又長又軟，他們像兩株共生的植物，根系在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纏在一起。清晨五點半，天剛泛起魚肚白，蘇舟越就會踩著露水來敲林昭寧家的窗。他總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面裝著兩人的暑假作業和從圖書館借來的舊書。林昭寧會從窗臺上遞出兩個熱乎的肉包——是她早起十分鐘，在樓下早餐鋪排隊買的，知道他不愛吃蔥，特意讓老板多放了兩勺醬。

他們常去小區中心的涼亭。青石板被曬得發燙，蘇舟越就把帶來的報紙鋪在石凳上，讓林昭寧坐。她背英語單詞時總愛走神，目光黏在不遠處嬉鬧的小孩身上，直到他用鉛筆輕輕敲敲她的課本：“‘zoo’是動物園，不是‘zuo’，再念錯，今天的冰棒就你請客。”林昭寧便會氣鼓鼓地瞪他，卻在他轉身去買冰棒時，偷偷在他的物理練習冊上畫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午后太陽最烈的時候，他們躲進市圖書館的角落。冷氣順著空調口絲絲縷縷地飄出來，混著舊書頁的油墨香。蘇舟越借來一本《時間簡史》，看得入神時，手指會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著節奏；林昭寧則趴在旁邊畫漫畫，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畫里的兩個小人永遠穿著藍白校服，一個在看書，一個在畫畫，頭頂的對話框里寫著“到了高中，我們還要做同桌。”她畫得太專注，筆尖不小心戳到了他的手背，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蘇舟越沒抬頭，只是低聲說：“畫得不像，我的眼睛沒那么圓。”林昭寧的臉“騰”地紅了，慌忙用橡皮去擦，卻把他的手背蹭得通紅，像落了片晚霞。

傍晚的操場是他們的秘密基地。夕陽把跑道染成橘紅色，他們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一圈圈地走。“高中的物理很難吧？”她踢著跑道邊的小石子，聲音輕輕的，“到時候你可得多幫我。”“你只管畫你的畫。”蘇舟越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夕陽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星星，“物理題我幫你解，筆記我幫你抄，你只要……別跟別人做同桌就行。”林昭寧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和他交疊的影子，輕輕“嗯”了一聲。遠處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把他們的影子再次拉長，像兩個永遠不會分開的省略號。他的手指剛碰到林昭寧的指尖，就被她猛地抽回。少女臉頰泛起紅暈，像被夕陽染透的云霞，連耳尖都紅得發燙。遠處傳來林昭寧媽媽的呼喊聲，帶著點不耐煩的催促，她應了一聲，抓起書包就跑，帆布書包上的小熊掛件一晃一晃的。跑出去幾步又回頭，沖蘇舟越揮揮手，聲音清脆得像風鈴：“開學見！一定要等我啊！”蘇舟越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香樟樹后，手里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像被夏陽曬過的鵝卵石，暖融融的。夏風吹過香樟樹葉，沙沙聲里好像藏著無數個即將實現的期待，連蟬鳴都變得溫柔起來。

林昭寧跑遠后，蘇舟越在香樟樹下站了很久。暮色漫上來，把他的影子揉進樹影里，蟬鳴漸弱，像誰輕輕合上了喧鬧的書。他低頭看掌心，那道若有似無的溫度，讓指節都泛著酸。回到家，帆布包往桌上一擱，草稿紙里滑出片香樟葉——是清晨她遞肉包時，窗臺上順來的。葉子邊緣微卷，還沾著點她指尖的溫度，蘇舟越把它夾進物理練習冊，壓在那頁被畫了笑臉的地方。夜里做題，臺燈把影子拓在墻上。解到三角函數，筆桿突然在“z”字形符號上頓住，他想起林昭寧總把“zoo”念成“zuo”，嘴角剛要彎，又猛地繃直。窗外蟬鳴不知何時又起，吵得人太陽穴突突跳，他把練習冊翻得嘩嘩響，卻再沒心思算題。后半夜，雨噼里啪啦砸下來。蘇舟越趴在窗臺，看雨珠把香樟葉打得亂顫，恍惚看見林昭寧舉著傘跑過的身影。他摸出手機，想給她發消息，屏幕亮了又暗——聊天框還停在上周，她說“物理最后一道題好難”，他回“明天教你”。

七月底，蘇舟越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梧桐道的樹蔭碎成金箔，落在他肩頭。他沿著跑道走，塑膠跑道還留著兩人踩過的腳印，晚風卷著草香，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卻再沒另一道影子來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