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今天早上和明明一塊出的門,我先上了車。東西太重,臨時決定讓牛牛幫我再寄個快遞回去。牛牛一直在跟我說話,叮囑這叮囑那,生怕我出什么事情。給小俊說班里軍訓時期的日記本讓他下午找牛牛拿一下,因為寫了很多個晚上才寫完,好像不提筆就不用說再見,所以一直拖到了最后不得不面對。勇哥跟我說前兩天他同學還偷拍了我的照片給他看,然后我就突然走了。睡著的時候谷哥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了句我知道你已經走了。沒多久給我發了一首唱吧。繃不住了。我沒帶紙啊居然。選擇早上走,是因為我害怕說再見,也受不了誰朝我揮手。
前邊有男生在恩啊地哭,哭了好久,哭到我睡了一覺醒來,鼻子還在一抽一抽的。有人已經在我旁邊放了好幾個臭屁了,我覺得他可能是腸胃不好。我一向不喜歡矯情,于是一直裝作自己很酷的樣子,我走了,拜拜,好,嗯。好像這些詞就能蓋住我波瀾起伏的心,但好在它們也真的能阻止我的失控。我以前總在說自己運氣不好,后來想想,原來你們才是罪魁禍首。我這個人不介意玩笑,但臉皮實在太薄,太被動,所以啊,你們真的一定一定要找我說說話,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的分量。
大學四年,十分幸運,感恩遇見,感謝照顧。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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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閆在QQ空間里看到這條動態時,是下午四點,那天他睡醒后一個人在寢室里收拾自己的行李。前幾天室友們都離校了,回家的回家,留下來二戰考研的室友也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只剩下他沒交鑰匙,還賴在宿舍里住。所幸宿管李大爺一直沒有催他,不過眼下整個八號宿舍樓都已經沒什么人了,他也該搬出去住了。這些年他無數次抱怨過這間屋子,狹小擁擠,沒有陽臺,沒有空調,甚至連個獨立衛生間都沒有,吐槽校領導光顧著面子工程而不關心學子生活在二十平米的屋子里硬是塞了八個床位,可真到了眼下要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看著空空蕩蕩的床板和一地的狼藉,反而覺得這屋子寬敞得讓人難過。
樓里四下無人,十分安靜,睡醒后王閆總是間歇性發呆,時而拽拽書包拉鏈,時而來回開關行李箱,直到刷手機時偶然看見李諾潔發的動態后,鼻頭一酸,兩顆淚珠從眼眶滾落。
十個小時前,王閆推著沒電的“小黑”回到學校時天都快亮了,他坐在北門口休息了一會兒,直到把兜里剩的幾根煙抽完了還是沒看到李諾潔,最終困得不行才起身回了宿舍,可一覺醒來他就又后悔了。在那天,或許更早,我就知道王閆喜歡上了李諾潔,但同時我也明白,王閆不會承認,像他那樣的偽君子絕對無法接受自己同時愛兩個姑娘。
我:“這又怎么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行不行啊?”
王閆:“………”
我:“上了這么多年學,不就畢個業,你至于嘛?”
王閆:“………”
我:“我早勸過你,這段時間要多去網吧上網,少參與集體活動,這種時候留下的記憶越多越深刻,你將來過得越不好。哎,我說,你不會真愛上李諾潔了吧?”
王閆:“滾蛋!我是舍不得知己朋友,你他媽的到底懂不懂!”
我:“懂,我還能不懂你么,關鍵是你倆昨晚才見過,這不到二十四小時,你哭什么?”
王閆:“誰他媽哭了?我就是眼睛干想補補水,中不中!”
我:“中中中,該哭的時候不哭,不該哭的時候瞎哭。我說你啊,是真他媽的沒出息。”
王閆:“我就是想現在哭,我他媽就是這么沒出息,行不行!”
我:“行行行,哭吧哭吧,反正也沒人看得見,哭完帶你去網吧,召喚師峽谷,我們玩奧拉夫見人就上,打爆上路砍翻全場,好不好?”
王閆:“我想先去五號樓看看。”
我:“人都走了,還去看什么啊。”
王閆:“不,早上我就想去的,都怪你不讓我去。”
我:“哎,你去,你去吧。”
出了寢室,校園里已經沒有了前些天四處可見的拖著行李的人,陽光透過大樹的綠蔭撒在宿舍樓前的路上,路邊的李大爺坐在太師椅上睡著了。王閆告訴我,他小時候不理解老人曬太陽,一坐就是半天。長大了才明白,目之所及皆是回憶,心之所向皆是過往,眼之所看皆是遺憾。他老了想回大學里當宿管大爺。我告訴王閆不要瞎矯情,聽音樂就好好聽音樂,淚點低就少看那些網易云的熱評。
“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很有錢,我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留在我身邊,每天快快樂樂吃吃喝喝聊聊天,不用擔心關于明天和離別。變有錢,我變有錢,多少人沒日沒夜地浪費時間,變有錢,我變有錢,然后故作謙虛說金錢不是一切…………”
毛不易的嗓音綿軟而深沉,王閆問我,那個自稱業余巨星的男孩兒,是不是也曾在畢業時想要把朋友們和喜歡的人都留在自己身邊,可最后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去醫院當起了男護士。魯迅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同,可一個擔心明天與離別的人每天要面對人間生死,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卻要看慣人性涼薄,那么他在夜里會不會失眠呢?睡不著時又會想什么呢?會不會想起他曾經的朋友們?
穿過樓前的兩排晾衣桿,王閆告訴我,這些日子他經常失眠,晚上睡不好白天總發呆,精神恍惚的時候便會胡思亂想,想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中國有句老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在聽歌時會幻想,如果自己是個富二代就可以帶著朋友們一起創業,為此他買過彩票,夢到過發財,可現實是他已經山窮水盡了,窮得馬上吃不起飯了。他是不想畢業,可又有誰真的想畢業呢?最后那段時間,每個人都在試圖抓住大學的尾巴,努力讓青春留下些什么,喝酒聚會,撒野狂歡,可一切又仿佛都是徒勞的。
八號樓的紅墻光影斑駁,王閆問我,這座蘇聯援建的紅樓,到底見證了多少年輕人的離別呢?那些大樹,那些長廊,還有操場,它們曾經聽到了多少約定與誓言,其中又有多少最終實現了呢?他摸著胸前的掛墜,告訴我,他曾堅信那是他畢生的幸福,愿意為之付出一切,可他現在害怕了,動搖了。
經過教學樓前的廣場,王閆告訴我,他知道人生不是連續劇,生活終歸要換臺,到了畢業的岔路口大家都要向前走,可眼看朋友們四散而去,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去向哪里。那些他舍不得的人,會像兒時搬家前拉鉤再見的伙伴一樣,從生活中消失,他奮力掙扎卻又無可奈何,時間沖刷著記憶,最終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身影。
黃昏中Y大的校園里人來人往,王閆問我,畢業以后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大家將來會在哪里?會做什么?李諾潔說未來可期,所有人也都在迎接未來,可為什么唯獨自己對未來絲毫不感興趣呢?如果離別時的約定只是在自欺欺人,那一切隨緣的重逢不過是終將陌路的開始,沒有期限的再見就是自此相忘的永別,所以后會無期算不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生離死別呢?
走過了操場也走過了食堂,王閆告訴我,不去看日歷,日子反而過得更快。這次他畢業的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以往小學幻想初中,初中好奇高中,高中期盼大學,每次升學也都伴隨著離別,但那些時候他好像只難過了那么一小下,便欣然接受了,但是這次喝了那么多送行的酒,說了那么多煽情的話,甚至做了不惜發誓許下承諾,他真的非常想把那些人留在自己的生活里。大家有事沒事混在一起吃喝打鬧,分享快樂也分擔憂愁,更不會缺席彼此所有的重要的時刻,就這樣十年如一日得呆在一起。
…………
那天,站在五號樓下,霞光逐漸漫天,樓上的窗戶始終沒有亮起,我發現王閆一直以來期待的人生并不在未來,而在過去。
去網吧的路上,學校門口的大屏幕正在滾動播放著體育新聞:德國隊未能打破衛冕冠軍的魔咒,止步八強提前回家。鏡頭里是主教練勒夫落寞的身影,那個男人的眼神中充滿了不舍。我想起了四年前的巴西世界杯,勒夫率領的日耳曼戰車在半決賽7:1血洗東道主桑巴軍團,又在決賽中碾過潘帕斯雄鷹捧起了大力神杯,而在那個夏天里,王閆正日夜奮戰在召喚師峽谷中,試圖洗刷高考失利帶來的陰霾。
2014年,那時的王閆十八歲,他從網吧出來,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