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當頭,老街上除了接孩子回家的家長,幾乎沒什么行人。
橋北老街兩側,幾乎每走十幾步,必能見到一條胡同,胡同大多窄小,自行車勉強可以兩輛并排騎行,汽車根本就進不去。
在這樣的一條小胡同里,有四個年輕人,正守在一間小院的門口打撲克,牌桌幾乎占了半條胡同的寬度,往來的自行車,就只能一輛一輛的從這經過,稍不留神,還有可能碰到打牌的人。
但過往的行人,尤其是帶著孩子的家長,大多都選擇從旁邊悄悄經過,不敢碰到他們,以免招來無妄之災。
這條胡同附近的居民,基本都認識他們,這些人都是紅橋老五的手下,這間院子里面,是他們的“據點”,這四個都是放哨的。
沒人去報警,他們牌桌上放著好幾個報紙卷,里面裹的什么東西,路過的行人不想看,也不敢看。傳說他們身后的院子里還有好幾把“五連”,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混混,少招惹肯定沒壞處。
胡同口外,一個年輕人貼著墻探出頭去,悄咪咪的掃了一眼,隨即縮回腦袋,對身邊的人匯報:“朗哥,有四個把門的,估計里頭正玩著呢?!?
在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嘴里叼著煙,斜愣愣的看著他,正是不惹禍難受的程天朗。
“你確定?”
“確定!”探頭的小弟打包票:“他這我以前來過,這院里幾間房現在都是他的,有牌九,有撲克,還有刮大風、二八杠,一間屋子是一個局。”
“沒問你這個!我問你確不確定那個瘸老五在里面?”
“在!肯定在!他上次挨完打之后就拄拐了,去哪也不方便,現在天天在這院里待著呢!”
程天朗樂呵呵的點點頭:“行,在這就好辦了!你繼續盯著!”
時間不大,胡同口停下一輛出租車,三個比程天朗年紀稍大幾歲的青年從車上下來,這幾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不同于空著手的程天朗,這幾位每人手里一個提包。
其中一個人手里拎著倆包,遞給天朗一個:“特意給你借的?!?
“好嘞!”程天朗接過提包,第一個走進胡同,其余幾人跟在他的身后。
剛才報信的小弟沒跟著進來,之前他在小院里探過道,門口那幾個人認識他,一會兒出事了讓人供出來,肯定沒他的好果子吃。
門口打撲克的幾個混混很快就發現了程天朗等人,不約而同的扔下手里的撲克,站了起來,有兩個人各自伸手從桌子上抄起一個報紙卷,目光兇惡的盯著程天朗。
天朗高舉雙手,嘴上笑呵呵的說道:“哥幾個別誤會!我是來玩的!”
“你誰?”
“你不認識我?橋頭開服裝店的,阿朗服裝,記得嗎?小學對面那服裝店,我的!”
四人之中有個人看他眼熟,聽他這么一說,想起來了:“你是跟李全有混的?”
“對嘍!我是跟全有伯伯做買賣的倒爺,你回去問你們老大,他肯定知道?!?
幾個人互相看看,帶頭的說道:“你跟我進來,其他人等會兒?!?
程天朗跟著他進了院子,這人拉開一間房門,剛踏進一只腳,程天朗從背后狠狠就是一腳,給他直接踹進屋里,他也跟著竄了進來。
紅橋老五正在床上躺著養傷,他傷的挺重,鼻梁骨斷了,說話“唔囔唔囔”的,跟得了重感冒一樣。身上被程天樂當盾牌,挨了好幾刀,纏了好多紗布,腿上挨了程天樂連續好幾棍子,腫的連褲子都穿不上,此刻躺在床上,身上搭著一條棉被,看著那叫一個慘。
屋里還有兩個手下伺候著,程天朗手里的提包已經在院子里打開了,一進屋對著兩個手下把手里的提包扔了出去,出其不意砸倒了一個,兩塊碎磚也從里面掉了出來。另一個剛想上前,就被黑洞洞的槍口頂住腦袋。
“都別動!沒你們的事,我就找他一個人!”說著,他伸手一指床上的紅橋老五:“你!現在老老實實跟我走,咱什么事都沒有。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送你走。”
紅橋老五看他似乎有點面熟,但記不起來他是誰,他也是個老混子了,雖然對方有槍,他并不太怵頭,畢竟這年頭有槍的不少,但敢開槍的沒幾個。
“你是誰?”
“我叫程天朗,食堂的程天樂是我哥哥。”
紅橋老五差點被他這句話氣出腦溢血,心道: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得罪這么一家子奇葩,哥哥花錢雇人打弟弟,弟弟那么能打居然是個炊事班掄炒勺的,現在自己挨了打,居然又冒出來個弟弟拿槍指著自己!
他都快哭了,浮囊著鼻子,朝天朗大吼道:“是你哥哥打得我!沒完了是嗎?想弄死我?來?。∫粯尳o我崩了!”
他現在真得要氣瘋了,強撐著坐起身子,拿綁著繃帶的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往這打!今天你不打死我,你是我揍得!”
看他這個態度,再聽他剛才那句“沒完了是嗎”,程天朗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肯定是誤會我是替天樂來的,不行,得解釋一下。
他把槍口指向紅橋老五,淡定的跟他解釋:“老五,你別激動,我讓你跟我走,和天樂沒關系。他們食堂有個老頭,德爺,李德倫!那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解放前就混社會,咱們這幫狗爛,給人家提鞋都沒資格。你那天笑話人家歲數大了,老頭現在心情很不好,我這次來呢,就是想讓你去給他道個歉。我知道你現在腿腳不好,但是呢,這時候去,更顯得你有誠意,對吧?”
“你牛B!”紅橋老五徹底服了,這是殺人還要誅心啊,這哪是道歉,這不就是往死里栽我的面子嗎?
我挨了打,我還得去道歉?以后我還能在這片混嗎?
天朗把槍口緊貼在他的太陽穴上:“你也甭這么多廢話,一句話,去不去吧!去,我就送你去,不去,我就送你走,痛快點!”
紅橋老五緊緊的閉上眼睛,一句“不去”,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你讓我穿上衣服,我跟你去!”
他掀開被子,示意自己大腿還光著呢。
沒想到程天朗看了他腿上的傷,反倒笑了:“這就別穿了,還穿得上嗎?你干脆就蓋著被去吧,你們倆,弄個板子,搭著他去!”
他一指屋里那倆小弟,倆人誰也沒動地方,都等著老大的反應。這也太欺負人了,顯然老大是不可能聽他的話,就這么躺在板子上,光著腿去食堂道歉。
“把輪椅給我推過來?!?
紅橋老五服軟了,他竟然真的準備就這么去道歉!
兩個小弟都傻眼了,仍然誰也沒動地方,他們不確定剛才老大這話是什么意思。
紅橋老五再次重復了一遍:“你們倆去給我把輪椅推過來!”
“哦?!眰z人這才確認,老大是真慫了。
輪椅就在墻角放著,一個人把輪椅推到床邊,倆人一起攙扶著他從床上挪到輪椅上,那床棉被也被重新鋪在他身上。
“跟我走!”程天朗倒退出房間,手里的槍口仍然指著他的胸口。
院子里已經站滿了各間屋子里的賭徒,剛才坐出租車來的幾個人,此時正端著家伙,站在院子里等程天樂,紅橋老五的小弟們都不敢動,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帶著自己的老大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幾人重新把槍收起來,程天朗推著輪椅,往食堂走去。一路上還不停的對紅橋老五進行“批評教育”,紅橋老五則顯得唯唯諾諾,一直“嗯嗯嗯,是是是”,不敢多說一句。
程天朗把紅橋老五推到食堂,程天樂此時正在門口炸串,此時正是中午放學的時候,他本就忙的不可開交,一看天朗這伙人的陣仗,鼻子都要氣歪了。
“那天你一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又要作妖!這整的又是哪一出?”
程天朗這次可有理:“哥,你不說德爺心里別扭嘛,我帶他來給德爺道歉!他上次丟了面子,我給他找回來不就完了嗎?”
“你這叫給他找面子?”
“不信你就看著!”
程天朗讓其他人在這看著輪椅,自己到后廚去請李德倫,表示要給他一個驚喜,讓他趕緊出來。
李德倫最近因為丟了面子,心情非常不好,根本不想搭理他,最后程天朗只得實話實說:“德爺,紅橋老五來給您當眾道歉了!”
“他來給我道歉?”李德倫一聽,這到新鮮,這小子怎么會來我道歉呢?
出來一看,他就傻眼了,這哪是來道歉,這不就是天朗給他綁出來,讓他丟人現眼嗎?
德爺雖然歲數大了,沒了當年的實力,但江湖經驗還在,這一看就知道,這回算是結死仇了!
就見紅橋老五撐著輪椅想要站起來,無奈腿實在太疼,一把沒撐住,一個大馬趴,直接摔下輪椅,身上的棉被也滑落在地,來了個“大亮相”。
紅橋老五也真是個狠人,兩只胳膊撐著身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德爺:“老爺子,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說罷,咣咣的磕頭。
真磕!
聽著就疼......
李德倫心知,這頭磕的越響,這仇結的越死!
他現在不光是現眼,連“眼兒”也現了,很明顯,他已經不在乎臉面了。一個出來混的,臉都不要了,那就只有兩條路,要么以后不混了,要么就是把命豁出去了!
李德倫抬頭看看外面,本來排隊買炸串的人不多,天朗來了這一攪合,門口的街坊幾乎都出來了。前兩天剛帶人來砸食堂的紅橋老五,居然坐著輪椅又來了,這誰不想看看熱鬧?
食堂門口黑壓壓的,擠了幾十號人,外面還有多少沒擠進來的,那就不知道了。
雖然明知這次是惹了可能要出人命的大禍,李德倫仍然不慌。他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就是因為面子,自己已經六十多歲奔七十了,死就死唄,這叫“寧愿名在人不在,不叫人在名聲壞”。哪怕將來紅橋老五要了我這條老命,今天我也得先把上次的面子爭回來!
“知道錯了嗎?”
“知道了?!?
“行,知道了就行,天朗,帶他回去,以后這地方不許他再來!”
“謝老爺子饒命!”紅橋老五的額頭帶血,在兩個人的攙扶下,重新做回到輪椅上。
程天朗撿起地上那條滿是塵土的棉被:“來,給你擋上點,這歲數了,也該知道害臊啦!”
“德爺,哥,我送他回去啦?!?
說罷,他推著輪椅,從人群里擠了出去。
“德爺,麻煩您喊小陳出來替我一會兒,我跟您聊幾句?!?
德爺當即回絕:“小陳也忙著呢,你接著干活吧。我的事,你不用跟著操心,大不了就是我這條老命嘛,給他!”
這話說得程天樂哭笑不得,說老爺子糊涂吧,他也知道這事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說他明白吧,聽他說話那語氣,似乎精神頭還真就提起來了!
這事辦的!
程天樂一邊炸串,一邊心里琢磨該怎么和德爺說,可思來想去,還真沒有一套合適的說辭。
你數落老頭一頓吧,他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精神,這一說,興許又完了!
捧著他說吧,說不定哪天,這個紅橋老五就得過來找后賬!
然而這件事后續的發展非常出乎程天樂的預料,轉眼一個月過去了,紅橋老五不僅沒來報復,還徹底“退圈”了。
聽程天朗說,自從在食堂給李德倫磕完頭,紅橋老五就再也沒臉見人了,小院里的那幾間“神秘小屋”也關了,小弟們也散了,他和幾個心腹手下甚至失蹤了。有人傳說他去了外地,打算干點狠的轉轉面子。也有人說,他聽說德爺是李全有的父親,自己惹不起李全有,干脆認栽,以后不混了。
反正不管怎么說,最近一個月,沒人見過他。
起初程天樂還一直提心吊膽,既擔心李德倫被報復,又擔心程天朗被報復,甚至還擔心李夢嵐因此受到牽連。
李德倫是抱定必死的決心了,而李夢嵐,李德倫認為很安全,按照道上的規矩,“禍不及妻兒”,有事也是沖他來,不會找李夢嵐的麻煩。
程天樂卻不這么認為,要是道上都講規矩,紅橋老五就不會坐著輪椅來食堂丟人了,既然天朗可以不講規矩,人家為什么不能?
李德倫趁機提議天樂每天上下班負責接送李夢嵐,既能保證她的安全,也能增進一點感情。
程天樂也覺得可行,李夢嵐也不反對,但有個前提,就是爺爺得跟他們一起上下班,以后不許跟張勝利每天大早晨先去泡澡了,萬一人家在澡堂子里埋伏,興許就買一贈一,連張勝利都得搭進去。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李德倫覺得差不多可以去泡澡了,畢竟還有張勝利跟著呢。
程天樂拗不過他,這么大歲數人了,總在家里和單位憋屈著也不好,萬一憋出點心病,又回到一個月前那樣,這次可沒辦法再把紅橋老五揪來了。
答應歸答應,程天樂也有自己的要求,每天早晚,他還得繼續接送李夢嵐上下班,沒有紅橋老五的確實下落,他始終不太放心。
而事情也正如其所料,紅橋老五沒走,他始終都在這附近,只是沒露面而已。
上次他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已經沒臉見人,他等了一個多月,就是要等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如果直接上門報復,他不敢,連續兩次被收拾之后,他就派人去打聽程天樂和李德倫的背景,得知程天樂雖然是炊事班掄大勺的,但卻實實在在的立過戰功!
難怪他這么能打!
而李德倫那邊同樣也不簡單,他打聽到李德倫的兒子就是這附近最大的倒爺李全有,這也是一個他頗為忌憚的人物。李全有作為大倒爺,黑白通吃,段位遠在他之上,程天朗就是他的手下。紅橋老五現在仍然猜不透,當初自己被程天朗帶到食堂,到底是程天朗的主意,還是李全有讓他這么干的。
想要報仇,兩邊又都惹不起,病床上的紅橋老五心里更加郁悶了,他本就因為丟面子,打算走極端?,F在發現程、李兩家他都惹不起,那就只剩了一條選擇:玩命!
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
有了這個必死的想法,紅橋老五也徹底豁出去,他把自己的小院徹底關停,手下人里面信不過的也都解散了,只留下幾個心腹人照顧他。
雖然暫時不能下地,報仇的事可不能停,他讓手下人雇了幾個外地來的“黑戶”,幫忙跟蹤程天樂、李德倫,看有沒有機會直接干掉他們!
這幾個黑戶跟蹤了幾天,回來向他匯報,每天李德倫、程天樂上下班都是一起來,一起走,同行的還有李德倫的孫女,在河對岸的醉春居工作。
聽到這個消息,紅橋老五改變了計劃,直接干掉這個老頭子,不過癮!不解恨!
既然殺一個也是槍斃,殺一家子也是槍斃,那必須得怎么解恨怎么來才行!
李德倫這一家子都不能放過,就從他孫女開始下手!
他讓這幾個黑戶先暫時別管李德倫和程天樂,反正有食堂這個地址在,他們倆白天肯定都在,先盯著李德倫的孫女,看她有沒有落單的時候!
這一等就又是將近一個月。
紅橋老五趁著這段時間,也差不多養好了傷,他準備親自上陣報仇!
又過了十來天,他終于等到了李夢嵐落單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