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上級出于安全考慮,讓從蘇州撤往根據地的李仟坤夫婦及十三歲的兒子李浩轉道梁越,通過梁越地下黨建立的綠色通道去往根據地。
但是,火車到梁越后,剛下火車的李仟坤夫婦卻被特務盯上了。
特務盯上他們完全是因為他們夫婦衣著考究,想借機敲一筆竹杠。
李仟坤卻擔心自己已經暴露,覺得特務應該尚未注意身后的兒子。
就站在身后的李浩說:“和我們拉開門距離,自己出站,出站后去丁家山貨找老丁!”
于是,李浩機警地止步,跟在另一對夫婦身后離開了車站。
李仟坤夫婦在警察局被關了五天,行李里值錢的東西都被搜刮殆盡,又逼著他們夫婦交了五天的食宿費后,昨晚才被放出來。
擔心被跟蹤,五天里每天睡在草窩里,一天只有一頓窩頭的夫婦身上的錢只夠一碗熱湯面的。
于是,夫婦倆一碗熱湯面,續了兩次湯,熬到后半夜,確信身后沒有尾巴了,才敢到丁家山貨去接頭。
我方人員此時才知道,他們的兒子在梁越城里已經失蹤了五天。
務遠打斷老丁的話:“李浩大概長什么樣子?”
“穿著格子呢子上衣......”老丁話沒說話,務遠又打斷了他的話:“稍等!”
三人是在山貨店對面的老槐樹后說話,此刻,務遠扭頭就往剛才給少年包子的路口跑。
路口,除了賣烤紅薯的老人,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
“叔,剛才,我給他包子的那個孩子,他往哪兒走了?”務遠問老人。
老人手指著前面:“往鼓樓方向去了。”
老丁和小奎也來到了路口。
“李浩是不是戴著灰色圍巾?”務遠問老丁。
老丁感覺到了什么,眼睛里閃出一抹希望之光:“對!對!你是不是見過他?”
“在你們來之前我剛剛見過他!”務遠不無懊喪地帶著小奎,向通往鼓樓的兩個街口追去。
務遠和小奎,吃上了連隊里的年夜飯。
年夜飯后,務遠單獨去見了江海安,告訴一件令他狂喜的事情。
在對海寒香的蹲守過程中,梁越地下黨對江海瀾的家人也進行了訪查。
江海瀾的哥哥早年離家一直未歸。
江海瀾是賭鬼,為了借賭資,把妹妹江素錦賣給當地名流陶怡然做四夫人。
父母在江素錦被賣后兩年間先后去世。
江素錦育有一女,名叫陶曦文,去泉南讀大學后參加學運,躲避警察抓捕逃亡的雨夜和另外五名同學不幸落水遇難。
為了不讓江素錦太悲傷,陶怡然大夫人所生的兒子陶凱謊稱陶曦文被他送出國留學去了。
目前,江素錦還住在陶家。
這段詐死的過往,陶曦文等人都在檔案里如實寫過,當然,大哥謊稱她出國留學的事情,她毫不知情。
江海安一把握住務遠的手,用力在半空中搖晃了幾下,眼中已泛起淚花:“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又在務遠胸前擊打了一拳:“謝謝!謝謝你在棗樹林里救了我外甥女!”
務遠笑笑:“那,您覺得陶曦文知道您是她大舅嗎?”
江海安盯著飛上半空的一只竄天猴兒,直到它“啪”地炸響后才說:“不好說,我覺得素錦會告訴她我的名字,那丫頭,光憑她一眼認出特務的機靈勁兒,就是個心思細膩的姑娘,這層窗戶紙,她不主動就先不捅破吧,等合適機會再說。”
話雖如此,他又問:“對了,晚上在食堂沒見他們,也不知道那幾個學生的年夜飯在哪兒吃的。”
務遠又笑了:“有周科長和曉旎在,還能虧待了他們幾個寶貝?”
其實,江海安心里覺得曦文應該知道自己是她的大舅,不然,她為什么在履歷母親欄里寫上了大娘的名字,而不是自己母親的名字?
如果在梁越,迫于現實她這樣做很好理解,這是離家千里之外,她再這樣做,就是在刻意隱瞞她是江素錦女兒的事情。
而她不想讓人知道母親的名字,針對的只能是自己。
父親常說:“海安和海瀾雖是雙生子,老大頑劣,像匹野馬難以駕馭,但有正義感;老二像只貓,看似溫順,但是狠起來,會六親不認。”
不得不說,父親看人很準。
當年江海安之所以能舍下父母和弟弟妹妹離家投奔革命,就是覺得海瀾聽話,一定能照顧好父母和妹妹。
父親有教書的薪水,雖不高,但養活一家人還是沒問題,何況自己走后,家里又少了張吃飯的嘴?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淪賭博的江海瀾變成了惡魔,賣掉親妹妹,氣死父母親!只要想到這些,他就會遭受內心的折磨,就要體會一次錐心之痛。
所以他想,素錦一定是恨死了自己,所以,曦文才不想與自己相認吧。
今晚,是荷塘村一年內唯一不吹熄燈號的一夜。
戰士們可以守夜,但是不許離開村莊。
所以今晚值班的戰士最辛苦。
江海安和劉林先去了趟行委會,里面依然燈火通明。
行委會最高領導宋主任笑瞇瞇地捧了瓜子花生請他們。
剛閑聊了幾句,秘書低聲說:“人都齊了,該開會了。”
“下午收到延安的加急電報,今兒過年,我讓大家舒舒坦坦回家吃年夜飯,哎,年夜飯后再開會,大家的情緒會好很多!你們忙去吧,我們能這樣安心地吃飯開會,都是靠著你們吶!”宋主任笑著分別和他們握握手。
兩人又回團部小屋呆到快十二點,才帶著小寶、小竇去慰問站崗的戰士。
兩個警衛員哥拎了一個藤編籃子,里面裝的有煮雞蛋、花生、大棗、糖,這些東西是團首長們平時都吃不到的好東西。
轉了一大圈,看表,是凌晨一點半。
“學生們不知道睡了沒有,這是他們離開家的第一個年,咱,去看看?”劉林問。
江海安猶豫了片刻:“走!看看他們睡了沒!”
遠遠地就看見學生們入住的小院還亮著燈。
院門口就聽見周霞的笑聲。
“還是周科長細心啊!”劉林由衷夸贊。
江海安本想逗他兩句,覺得這個地點不合適,萬一讓學生們聽見有失威嚴。
“好熱鬧啊!你們在偷吃什么呢!”隔著棉門簾,聞得到烤花生的香味。
六個學生和周霞圍坐在杜道、耿益群房間的爐子前,吃著烤土豆、烤花生,有說有笑地守歲。
看見團長政委進屋,大家都起身讓位置。
房間不大,火爐雖小,但因為人多,屋里很暖和。
劉林摸摸床上的被褥,感覺保暖度可以:“有困難就提出來,根據地就是你們的第二個家!”
幾個學生異口同聲說:“沒有困難,照顧得很好。”
“閨房我就不看了,由周科長負責,走,再去看看那間屋!”劉林拍拍坐在自己身邊高小寧。
那間屋里也有小火爐,爐子雖然悶著沒有大燒,但是屋里沒有寒氣。
房間三分之二處拉了塊擋布。
跟在身后的高小寧解釋:“因為那兒正好有釘子,就從那拉了簾子,蔡鵬同意。”
擋布一拉,蔡鵬坐在自己床上腿都能碰到擋布。
劉林什么話都沒說,轉身出來了。
回到大伙兒身邊,劉林拉著蔡鵬笑咪咪地:“同志之間互敬互愛,蔡鵬做得最好!”
在自己與蔡鵬間,蔡鵬得到表揚,等于自己挨了批評。
高小寧臉有點紅:“我說了和蔡鵬換床鋪,他不換。”
蔡鵬忙說是。
耿益群早就看不慣高小寧扯起的那道布簾:“兩個大男人,非弄個簾子,顯得屋子特別小。”
“男人之間也需要私密空間。”高小寧嘀咕了一句。
“家里收到信后,都能過個好年了。嗯,小陶的信很藝術嘛,聽說是一幅畫。”江海安看曦文,她立刻避開了他的目光,笑而不語。
又交代了注意通風,防止煤氣中毒之類的細節后,團長政委就先離開了。
“幾個學生來荷塘已經快三個月了,在師部選人之前,咱們得先把這幾個學生用起來。”江海安說。
劉林點頭:“杜道文采好,性格也好,我覺得讓他參與團結報的編輯工作比較適合他。”
“耿益群嫉惡如仇,就是體能不咋樣,我覺得他去人教科不錯。蔡鵬憨厚,身體素質也好,去作訓隊吧。高小寧自私,只能占便宜不能吃虧,讓他去外聯科,看看他將來遇到那位‘八爪團長’時能不能發揮所長。”說到這兒,劉林停頓了片刻,見團長沒有不同意見,接著說。
“林小屏內向,愛看書,讓她跟著曉旎當教員,陶曦文嘛,這個丫頭綜合素質是六個人里最全面的,我聽報務員說她現在的收發報水平完全可以獨立開展工作了,讓她去督查科,怎么樣?”見江海安遲遲不回答,他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剛才曦文在回避自己的目光!
江海安已經可以斷定,曦文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被劉林一提醒,江海安意識到自己走神兒了:“政委看人很準啊,我沒意見。”
“我看人準嗎?我一直認為江團長對我是知無不言的,那么,今天務遠和你單獨嘀咕的事兒,不該通個氣兒嗎?”劉林半真半假地說。
江海安笑:“這不沒騰出空兒嗎?”
就把曦文與自己之間的關系告訴了劉林。
劉林很高興:“好啊!你妹妹還活著,而且,還培養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兒,可喜可賀!”
“她既然不想相認,自有她的理由,我也覺得這事兒以后再說更好,不然,會讓她在學生之中顯得過于高調了,以后他們之間不好相處。”說完,江海安用肩膀扛了他一下:“那么,你和細心的周科長,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啊?”
劉林笑著,加快了腳步。
聽見身后兩名警衛員“吃吃”的笑聲,江海安也加快了腳步。
十幾步外,團長政委笑聲朗朗,給這新年夜增添了幾分喜氣。
長期潛伏在晉察冀邊區的軍統人員“竹影”向上級報告說自己可能暴露了,請求撤離。
上級讓他找機會撤到梁越,由海寒香負責將他通過梁越轉回重慶。
約好的上個月的十一號“竹影”就該直接到水墨胡同找自己,如果當天不方便,每隔三天晚八點在鼓樓大街鞋帽店門口見面。
可是,竹影一直沒來。
于是,上峰覺得海寒香趁著春節這個人人忙過節的最佳時機,混入晉察冀邊區,是最安全的。
海寒香就以探親為由,住進了南莊鎮。
加入軍統后的第一個任務就沒有完成,這令她很是焦慮。
今天是新年夜,這,是她二十歲生命中,第一次獨在異鄉,孤零零地過年。
海寒香,就是海薇。
杜道、陶曦文他們公然在校中秋晚會上表演傾共意圖明顯的劇目,而校方為了息事寧人選擇裝聾作啞。
海薇很憤怒。
她一直與同宿舍以陶曦文為首的那幾名女生格格不入,耿益群那個家伙明明知道杜道想追求陶曦文,還恬不知恥地為了維護曦文不分青紅皂白地敵視自己。
讓她心里恨毒了他們的理由,是耿益群的那句話:“你還沖曦文厲害,看看你,站在曦文面前頭頂才到她肚臍兒!”
當時,所有人都在笑,有的還笑得前仰后合,那時,海薇就在心里說:“笑吧!總有一天,讓你們笑不出來!”
表哥在警察局上班,她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表哥。
表哥說:“這還了得!必須抓!”
那晚,海薇回姨媽家就是為了防止抓捕過程中自己被誤傷。
她本意不是想讓他們死,她只是想讓他們進牢里挨打受罪,以解心頭之恨。
所以,當她得知陶曦文、杜道、耿益群他們六個人都淹死了,而且尸體被魚啃咬得面目全非時,她一下子石化了:“死了?他們怎么就死了?我的本意只是想讓他們吃吃苦頭……”
一周后,她就辦了休學,因為她不能再在學校里呆下去了,教室、宿舍、禮堂、餐廳,哪里都有他們的音容笑貌,再呆下去,她會瘋掉的!
表哥說:“來替我們工作吧。”
海薇冷漠地說:“我不當漢奸!”
表哥說:“我也不當漢奸。”
那時海薇才知道,表哥雖是偽警察,真實身份是軍統人員。
表哥讓她回自己的家鄉工作,她卻選擇了梁越。
她想:曦文的娘是大家族的四姨太,曦文這一死,她估計日子過得很艱難,如果可能,我就替死去的曦文照顧她娘,也算,贖罪了吧。
可是,深居簡出的曦文娘,她根本就見不著面。
報出是陶曦文大學同學身份上門求見過兩次,都被:“四太太身體不好,從不見客”為由,婉拒了。
“姐,我回去睡吧?您也早點休息。”覺出海姐姐的情緒又低落了,懂事的李浩關心地希望她早點休息,那樣,她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哦,行,你去睡吧。”海薇擠出一個笑,伸手拍了拍李浩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