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衛地處山地,西側山峰連綿起伏,層巒疊嶂,樹林茂密,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毒辣的陽光,讓山腳下蜿蜒流淌的河谷清幽涼爽,清風撫過,吹得河岸兩邊草木像女子的細腰翩翩欲倒。
此時已是正午,本是炊煙裊裊,家家戶戶淘米煮飯的時候,可河谷邊上的十幾間木屋卻沒有絲毫動靜,別說人影了,就連一絲小動物們的鳴叫聲也不曾聽見,可真是讓人奇怪。
兩山底下交匯處,一座營寨轟然而立,遠遠望去入目盡是身著鴛鴦戰袍的明軍將士,望樓上的明軍將士一副如臨大敵之狀,不時往大路上眺望,目不轉睛,好像那塊會蹦出個大鬧天宮的石猴似的,寨門也已經緊閉,門后一隊隊手持弓箭手和火統手也已準備就續。
“將軍,探子來報,安邦彥和奢崇明的先鋒已在二里外?!币活^戴鳳翅盔,著山文甲的年輕小將朝他身前一頭戴明盔,著鱗片甲的中年人稟報道。
那中年人身材魁梧,體格健壯,面有疤痕,手按在腰間刀把上,不怒自威,正是貴州總兵許成名,他奉朱燮元之命增援赤水衛,只許敗不許勝,以誘安邦彥和奢崇明深入,為主力大軍截斷安邦彥和奢崇明后路爭取時間。
年輕小將是他兒子,許盡忠,現任南安衛游擊,光聽名字就知道是個忠臣,日后在南明大廈將傾的時候,許盡忠并未屈從洪流,屈節降清,反而痛罵當時占據貴陽,挾永歷帝而令諸侯,擅殺南明命官的孫可望,撂下一句:“我許家盡食明祿,豈能屈膝降清?”便辭官隱居去了。
聞言,許成名微微頷首,摸了摸鼻頭,陷入沉思。
他很是頭疼,督憲要他詐敗,可怎么敗倒是個技術活,要知道撤退的指揮難度遠高于進攻,進攻的時候目標明確,往前沖就行了。
可撤退的時候不行,撤往往要面臨敵軍追擊,隊形很難保持完整,將士們容易驚慌恐懼,生怕敵軍追上來給他們一刀,個個爭先恐后,互相推擠,容易引發混亂。
君不見那草木皆兵的淝水之戰,苻堅的八十萬大軍就是因為倉皇撤退,才被區區數萬謝家軍擊敗,往近了說土木堡之戰又何嘗不是如此?就連萬人敵楚霸王項羽,也是因為在撤退途中被劉邦撕毀合議,傾天下之兵圍擊,才命喪烏江。
哦,劉邦自己也不干凈,彭城之戰三萬對五十六萬,早上開始打,中午就崩潰了,損兵數十萬,弄得睢水為之不流,關中老弱未傅悉詣滎陽。
許成名是真怕,要是弄不好,這七千多人就假敗變真敗,全軍崩潰了。
見他眉頭緊皺的模樣,一向知他心意的心腹楊關插話道:“將軍,可是有所疑慮?”
楊關跟隨許成名多年,一直深得許成名信任,統率許成名的精銳家丁,很是了解許成名。
由于衛所衰敗和財政困難,大明再也無力供養規模龐大的軍隊,可仍舊要打仗啊,將領們開始自己募兵,用國家的錢去養只效忠自己的兵,豈不快哉?這些家丁無論是裝備,士氣,戰力,物資各方面都優于普通士卒。比如援朝之戰時,李如松的千余家丁就擋住了數倍于己的日軍進攻,這些精銳家丁有時往往能發揮奇效。
可也有弊端,養家丁要錢,錢從哪來?還不是從軍餉里貪污,克扣?普通將士們的看著這些裝備精良的家丁們,很是嫉妒不服,人比人氣死人,自然也就沒什么士氣和作戰意志了。只要將明軍將領的家丁隊擊敗,那往往整支明軍也就潰散了。
許成名看了大道上一眼,見那邊還是沒什么動靜,這才不無憂慮的說道:“督憲許我敗不許我勝,誘敵深入,那便只有棄了這赤水衛,可我擔心敵軍于我軍撤退時,遣軍追擊,弟兄們倉皇慌亂之下,變佯敗為大敗啊。”
聞言,許成名身后一干貴州兵將皆面面相覷,都覺得許成名說得很是在理,自己手底下那幫人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進攻還行,要真撤退,怕是個個都撒開了腳丫子跑,變假敗為真敗了。
一干兵將皆沉默不語,撫著下巴沉思對策。
一會后,許盡忠眼中精光乍現,他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有力:“將軍!不如先在白天堅守赤水衛,挫敗敵軍銳氣后,再趁黑夜撤兵!再留些精銳斷后也就是了,料想安邦彥和奢崇明絕不會派兵追擊?!?
不得不說許盡忠不愧是將門虎子,從小的兵書沒白讀,也懂得虛虛實實的道理。
楊高贊道:“少將軍此計甚好,我軍處于山谷,一旦入夜,敵軍很難察覺我軍意圖,即便察覺了,夜間集結兵馬也耗時久長,等他們派兵來追,我大軍早已走遠了?!?
“對!”
“沒錯!”
“好!”
一眾貴州兵將紛紛點頭稱善。
許成名轉身看向許盡忠,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真是我許家麒麟兒!不比她秦良玉的兒子馬祥麟差!”
許成名對馬祥麟被調去京城一事,很是嫉妒,京城什么地方?天子腳下!王朝中心!那的舞臺比這土地貧瘠的貴州廣著呢,他也希望許盡忠有天能被調去京城,將他許家發揚光大。
“父親謬贊了。”許盡忠躬身答道。
副將江廣插話道:“將軍,少將軍所言確為萬全之策,我看咱們在白天先打一陣,不動用佛朗機炮,只用虎蹲炮,作作樣子,晚上撤兵也就是了,他們必會以為我們是怕了,不是他們對手,輕視我軍必會繼續深入追擊。”
“好!就這么辦!楊高你帶人留下斷后!”許成名拍了拍許盡忠的肩膀,大聲說道。
“是!”
可一直等到傍晚,奢崇明和安成發的兵馬才姍姍來遲。
許成名等明將很是驚訝,正午的時候探子就來報,水西兵就在二里地外啊,這二里地對于常年上山下地的水西人來說,也就喘口氣的事,怎地這么慢?
許成名等人不知道的是,奢崇明和安成發之所以這么慢,是因為二人爆發了一場爭吵,奢崇明認為應該快速進兵攻下赤水衛,一舉擊潰明軍??砂渤砂l不這么想,探子來報已有一股明軍自陸廣而來增援赤水衛。
赤水衛明軍有了增援,那就不是這么好打的了,應當徐圖漸進,派一支兵馬繞后配合正面主力突襲明軍,才是取勝之道。
可奢崇明什么人?脾氣火爆,性格執拗,聽不見別人意見,根本不將年輕的安成發放在眼中,當即對安成發喝道:“明軍哪怕得了增援,也不過數千,怕個球?你這憨包要是不敢打,就滾回去!虧得你父親還是個漢子,怎地生了這么個慫包蛋?!?
氣得安成發滿臉通紅,怒目圓睜,青筋暴起,差點想拔刀往奢崇明脖子上砍,可還是忍住了,他最后還是以大局為重,和奢崇明一起進兵了。
可二人吵來吵去,時間耽擱了,這才姍姍來遲。
天色已晚,斜陽半沉,整片天際被染成橙紅,真是霞光一片,美不勝收。
水西軍只好安營扎寨,等明天一早再大舉進攻,有人建議許成名趁水西軍立足未穩,遣精銳突襲水西軍,可許盡忠反對,他認為既然要詐敗,那就要讓水西兵以為他們是軟柿子好拿捏,一旦派兵突襲,引起水西兵警覺就不好了。
楊高也同意許盡忠的說法,見兒子和心腹大將都這么說,許成名沒有派兵突襲正在安營扎寨的水西軍。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的奢崇明和安成發,便率大軍洶涌而來,兩萬多人擠得明軍寨前人頭攢動,黑影重重,從山上往下俯瞰,就像棋盤上的黑棋已經占據絕大部分地盤,正要壓向勢單力孤的白棋。
望著那由粗木簡易搭建而成的明軍營寨和寨門后一臉驚慌的明軍士兵,奢崇明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傲慢與自負。
他用手中的馬鞭指了指不遠處的明軍營寨,對身邊的安成發很是狂妄的說道:“哼,你瞧著把,用不到正午,我們就能在此寨吃午飯了。”
奢崇明如此狂妄不是沒有原因的,當初他占重慶,破瀘州,克遵義,無往不利,甚至成都也被他圍了百余日,明軍戰斗力他能不清楚?也就石柱那幫子人有點東西,可這寨后那幫子明軍,雖然列開了陣形,卻難掩孱弱之態,怎么會是他麾下兵馬的對手?
哈哈哈哈,看來破赤水,收復永寧就在今日!
看著被狂妄和膨脹包裹的奢崇明,安成發輕輕搖了搖頭,暗道:這奢崇明真是桀驁自恃,沒腦子,只會憑著本能打仗,怪不得連永寧老家都丟了。
但安成發也贊同他的說法,此寨明軍好像確實不強,光看精氣神和他們的隊列就知道了,連明軍制式裝備虎蹲炮也沒多少門。
奢崇明把兒子奢震叫來,對他說道:“你先帶人上,我讓你弟弟支援你?!?
“是!”奢震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誓要一血被明軍逼得亡命水西之恨!
奢崇明又對兒子奢辰說道:“你為你兄長壓陣,只要他攻破寨門,你就給我沖上去,將官兵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奢辰垂首大聲答道:“是!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