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立即發現了史蒂夫話里的不對。如果這件事情的發生有另一個人，或是真如史蒂夫所說，有吸血鬼介入，那就不僅僅是殺人案這么簡單了。

畢竟他的身份……和北原區警局里的這些督察們不同。

更何況，他們已經知道足夠多本來不應該知道的東西了。

“米勒小姐，您怎么看？”瑞安試探著問道。

迪琳用疑問接過了瑞安的話，她正色道：“史蒂夫，你剛才說什么‘吸血鬼’？難道是有人指使你這么做的？”

史蒂夫搖搖頭，好像下定了決心，獰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眾人道來：“我是個孤兒，從小時候就窮的沒飯吃。后來在屠宰場討了個殺豬宰牛的活。一天，洛娜蒂亞的父親把牛送到屠宰場來，她哭著喊著說這是她從小就喂養的牛，不應該當做牲畜殺掉的。這樣善良美麗的小姐，沒人見了會不喜歡?？晌易灾莻€窮酸沒用的東西，不敢奢求什么。只是看她哭得讓我也感覺到心疼，就偷偷把那只牛放生了，私自拿了別的牛肉頂上去?！被貞浧鹜拢恼Z氣也更加哽咽了一些，“我愛她，愛她總是笑的那樣好看。洛娜蒂亞愛我，她說我是個憨厚老實的人，我不敢奢望其他，一心只想對她好……”

“可你……”

貝琪下意識地反駁，又很快意識到不該開口，連忙尷尬地捂住了嘴。

史蒂夫卻笑了，笑得了然，也笑得悵然，“屠宰場的活兒做起來我得心應手，幾乎很少失誤，我以為我只要勤懇做下去，多攢一些錢，就可以讓自己有能力為她做更多?？伞伞?

還沒說完，他頓了頓，眼里升起一團陰翳，淚水滾落下來，“新場長上任，對我又打又罵不說，還克扣我的薪水……有時候做得不讓他滿意，就要罰錢……！”

“你是神父吧？”幾乎是一轉眼，他臉上的木然爬上了絲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史蒂夫瞥了瑞安一眼，“神父為天主赦罪，那你告訴我，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自出生起就過著受人冷眼的窮苦生活？我也曾日夜禱告懺悔，請求神能夠寬恕我，讓我結束這些黑暗的日子……可是，為什么沒有用！為什么神聽不見我！”

史蒂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悲痛和憤懣的情緒，嘶聲怒吼，像一只困獸，宣泄著長久以來對世界的不滿。

瑞安聞言，眸色淡了下來。薄淡地笑了一聲，語調清凌凌道：“你命不好，怪神。洛娜蒂亞來到你身邊，實現你許久的奢望，你殺了她，又想怪誰？怪鬼？怪神？還是怪你自己？”

他搖頭輕輕嘆息，“都是命，各有各的苦。不論信什么，都是求個安心而已。自己造了孽，現在你才知道，這代價你還不起了？”

表情沒半分松動，話倒是擲地有聲。

字句剖白，不無道理。

屋子里籠上半層靜默的紗，空氣凝滯半晌，誰都沒再開口。

史蒂夫大口喘著粗氣，眸底暗色一片，心隨之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迪琳的眼神始終沒離開他的臉，她愣在那，看向他，看到他不曾露出過的波濤和鋒芒。

在那雙盛滿潭水的眼睛里，好像有點點雨滴落下，激起透亮的水花。

她無助地陷了進去，好像在那里面看到了什么東西，又好像看破了什么東西。

是啊，她明白了，未必溫順寡言之人就不會耿介剛絕。

這種無形的力量，拍打在她心頭。

而她也知道，他所說的話，聽起來也并沒有什么不對。

畢竟，無論是祈求神明還是依靠自己，希望的歸處，仍然都在于本心。

史蒂夫像是終于認了命，再也沒有了癲狂的力氣，他只是靜靜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任由眼淚無聲無息地從臉上滑落。

眾人的心，也被一陣濕潤裹挾。

“人不管信什么，都只是圖一個安心而已。往日之事不可追，現在，你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了么？”

迪琳的語氣很柔和，像是輕聲的詢問。

這讓史蒂夫想起了洛娜蒂亞，那個總是同他輕聲細語講話的女孩。

霎時間，他再也止不住淚，好像渾身都從燙水中過了一趟，掙扎也不能，麻木也不能。

因為他這才真正意識到，洛娜蒂亞已經徹底的離開了。

那個女孩，因為他，不在了。

他顫抖著干枯的唇，正準備開口——

一陣突如其來的槍聲卻令所有人都渾身一顫。

“贖罪？！你連贖罪也不配??！”

熟悉的聲音好像滴著血，聲嘶力竭。

是阿曼達。

這一刻，時間好像停滯了。

女孩握著槍，雙手顫栗，小小的臉上滿是仇恨與絕望。

她的恨，說不盡的。

一切都變得萬籟俱寂了。

槍聲響起的那刻，迪琳撲向了離她最近的神父，卻又不知不覺地被他攬到了身后。

所幸，史蒂夫并沒有中彈。這發子彈也并沒有讓他產生任何畏懼的心情。

“你把洛娜蒂亞還給我……”

阿曼達沒有了力氣，面容在模糊的光影中扭曲。

小小的身子因為抽泣而不停地顫抖，她蜷縮成一團，可憐又無助。

史蒂夫看著她，無限的愧疚填滿了眼眶。

可他已經沒有時間和機會再多做些什么了。

仿佛他的面前有一條巨大的裂隙，他卻毫不猶豫地向前邁近。

他笑了，接著說：

“與其說是準備贖罪，不如說是準備去赴死……”

那一刻，在明與暗的交匯之處，他拋下了善與惡的執念，也拋下了神與魔的信念，只從生，坦然地走向了死。

“嘭！”

沒等在場的所有人反應，他便一個箭步朝前奪過了阿曼達手里的手槍，然后毫不猶豫地朝著自己的眉心——按下扳機——開了一槍。

只一刻，槍聲震耳欲聾，鮮血噴濺而出，宣告他的死亡。

閉上眼之前，他看到了女孩年輕可愛的面容。

……

傍晚六點半，天空呈現出暖色調的紫紅，和掛上金黃的楓樹相互映襯，有些落日余暉的浪漫之味。

然而貝琪卻無心欣賞，只覺得這種難得的氛圍沒有讓她像往常那樣感覺浪漫，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有種凄美的意味。

一如她今日所見所聞。

她就這樣站在警局門口內出神發呆，腦海不斷浮現出那些記憶深刻的畫面。

而迪琳和神父正和站在門口外的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交談。

貝琪回過神來，意外發現迪琳的面容正隨著幾個男人滔滔不絕的對話爬上幾分訝然。

這幾個人她很眼生，但來歷肯定不一般。

“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們今天目睹現場的所有人，都加入你們的克魯協會？”迪琳詫異道。

領頭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眼鏡，頗顯紳士氣質，“不，小姐。我們的意思是，邀請你，以及多澤西教堂的瑞安神父，加入我們的協會。”

男人隨即將目光轉向瑞安，眼里的笑意十分篤定。

迪琳也看向了瑞安。在北原區警局任職已久，她從沒聽說過克魯協會這個組織，甚至也從沒聽師父提起過。

但是像這樣大張旗鼓到警局門口找人，還鄭重其事向他們發出所謂的入會邀請的，一定是有什么動機和來頭。

更何況，這幾個人還是在他們剛剛趕回警局的時候出現的。

然而，瑞安看起來并沒有很意外。他環臂站定在側，面色從容，遞來的視線像是想要對面的男人繼續說下去。

又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一天到晚都這個樣子，到了這個時候，倒讓迪琳有些心里發慌。

這種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久了，更像是一張面具戴在臉上。

不過，也許這神父是個除了面無表情就只會慈祥微笑的面癱呢？

就當他是個面癱神父吧。

迪琳自顧自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