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商業航天開創者的自白
- (美)洛麗·加弗
- 18180字
- 2024-11-06 10:41:50
第一章 做第一個打破陳規的人
2008年6月,我首次與貝拉克·奧巴馬就NASA的問題開展對話。當時他剛成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有人把我引薦給他,稱我曾擔任克林頓競選團隊的太空政策顧問。這個說法似乎引起了奧巴馬參議員的興趣。他告訴我說,“朋友尼爾森一直在游說他延長航天飛機的使用期限”,并詢問我是否贊成這個提議。那時參議院有兩位姓尼爾森的民主黨人,分別是來自內布拉斯加利福尼亞州的本和來自佛羅里達州的比爾。我答道:“我想您指的是比爾。不,我不贊成這個提議。”我脫口而出,并非故意冒犯。當他向我露出招牌式的燦爛笑容時,我知道他并不見怪,因此甚感欣慰。
他很快承認游說者確實是比爾·尼爾森(Bill Nelson),并問我為什么認為不應該延長航天飛機的使用期限。我解釋道,航天飛機固然是NASA最顯眼的資產,但早在35年前,它就定下了降低發射成本、使太空旅行日常化的目標。遺憾的是,這個目標始終遙不可及。我提醒他說NASA已經失去了兩名宇航員,事故調查委員會建議讓航天飛機在2010年退役。我還指出,現在的航天飛機是基于40年前的技術建造的。最初的設計是每年飛行40~50次,但在前27年里,它的年平均飛行次數僅為5次,耗資逾1 000億美元。他聽了我的滿腹牢騷后問:“你認為我們應該怎么做?”
這次輪到我對他嫣然一笑,向他扼要說明了在我看來NASA應如何利用先進技術和尖端科學,更好地實現對美國人民的承諾。我建議,與其讓NASA反反復復去做同樣的事情,同私營企業競爭,不如鼓勵后者接管航天領域的日常工作,從而使NASA擺脫桎梏,把資金投入到對納稅人來說更有意義的項目當中。
我解釋說,成立NASA是為了讓航空航天技術造福公眾,但當前它用于我們最緊迫的問題,比如說應對氣候變化等問題的項目,僅占NASA預算的不到10%。允許私營企業開拓新市場不僅會降低重大航天研究活動的成本,也將帶來更大的經濟效益和國家安全收益。假如這次談話是場面試,我想我應該通過了,因為數周后我接到一個電話,里面說如果奧巴馬在11月當選總統,他想請我領導NASA的過渡團隊。
在25年職業生涯中,我接受過大量鍛煉,已經為執行這樣的任務做好了準備。盡管我的背景有異于之前擔任過此職的所有人,但我認為這正是我的長處而非短板。
非科班生進入航天領域,只為開創造福人類的航天未來
我并沒有為了制造火箭或成為宇航員而加入航天事業。吸引我的是航天活動為地球文明帶來的無限可能。我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從小就喜歡接受挑戰。20世紀80年代初,我的人生剛剛起步,那時候的“航天”似乎是未來最重大的挑戰。由于高中老師和輔導員輪番規勸,阻攔我進入男性主導的科學和工程領域,所以我選擇攻讀政治經濟學和國際科學技術政策學位。我將航天事業視作一塊價值連城、機遇無限的空白畫布,決心在這個領域大展宏圖。
我雖然缺乏傳統背景,卻奉命為奧巴馬總統領導NASA的過渡團隊,一定是有吉星高照,而此時人類歷史剛剛迎來一個重大時刻。由于太空經濟的美好前景以及讓人感到懊喪的政府部門的拖沓,一些勇于冒險的個人開始在航天器和航天運輸方面創新技術,尋求進步,并取得了初步成功。我認為NASA應該為這些剛入場的新人和觀念架橋鋪路,讓航天業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被委以此任后,我有機會也有義務確保政府部門出臺的政策和計劃能夠改變固有的模式,以取得更大的進步。于是我網羅了一小批志愿者,我們開始收集NASA當前的活動信息,標出各種計劃的優劣,同時制訂更有意義的備選方案。最后,我們的過渡報告不僅同之前奧巴馬與我的談話精神相一致,也與他在科技與創新上的跨部門政策高度吻合—這份報告提出了一項變革計劃,旨在減少航天業的準入阻礙,使公眾從這項投資中獲益。
報告受到了新一屆政府的高度好評,以至于奧巴馬總統在就職后不久,就表示有意提名我擔任NASA副局長。幾周后,他又提名史蒂夫·伊薩科維茨(Steve Isakowitz)出任NASA局長。伊薩科維茨在我推薦的NASA領導候選人名單上位居榜首,而他的入選是政府對NASA未來愿景的肯定。
伊薩科維茨畢業于麻省理工學院,擁有多個航空航天技術學位,并在該行業耕耘了二十年之久。他曾在NASA、行政管理預算局、中央情報局(CIA)和能源部擔任要職,服務過民主、共和兩黨政府,因此深孚眾望。毫無疑問,以資歷而論由他出任此職無可挑剔。
白宮計劃同時公布對我們兩人的提名。隨著審查程序啟動,我們開始討論如何制訂一個大膽的可持續計劃。在奧巴馬參選初期,我并不是他的支持者,但我已經看到重塑航天活動無異于對他競選口號的一種詮釋,能讓“希望與改變”不再流于空喊。50年前構想的太空時代似乎終于落入我們的掌控中。每一位總統都夢想變革,而2009年2月,我深信NASA可以讓奧巴馬政府實現這一抱負。
美國載人航天難以為繼,追加預算卻得寸進尺
隨后我們首次遭遇阻力,因為參議員比爾·尼爾森拒絕與我們會面。這位佛羅里達州民主黨人給出的理由模棱兩可,但并沒有提到我。白宮人事處后來向我們表示,該參議員有自己的候選人。起初,我并沒有把這一威脅當真,認為史蒂夫資歷深厚,而總統的影響足以抵消黨內某位參議員的拖延。
民主黨以60票(多數)控制了參議院,因此幾乎可以肯定民主黨對NASA領導人的任何提名都會得到確認。更何況聽證會的委員會主席也不是尼爾森,而是來自西弗吉尼亞州的保守派民主黨參議員杰伊·洛克菲勒(Jay Rockefeller)。洛克菲勒頭腦開放,在負責監督航天部門的國會議員中實屬罕見。當然,對于新總統提出的NASA領導人選,他一定會進行公開聽證。
白宮本可以在沒有尼爾森參議員支持的情況下繼續推進,并安排我們在確認提名前與洛克菲勒參議員以及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會面,但在那個時候,他們尚未意識到每一點一滴進步都需要他們努力爭取。人事小組告訴史蒂夫,他們將考慮進行臨時任命,因此有可能推遲確認提名,但由于總統不愿與尼爾森參議員正面對抗,史蒂夫選擇了退出。
我簡直不敢相信,區區一名民主黨參議員,僅憑個人意見就能讓被總統提名、具備資質的人選直接出局。這對NASA的發展來說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比爾·尼爾森畢生從政,因1986年的一場公費旅行而備受矚目。當時他曾由納稅人出資,乘坐航天飛機遨游太空。就像其他建有NASA設施的南方各州的國會議員一樣,他的利益集團往往囿于一隅。此前一年,仍是候選人的奧巴馬曾告訴我說,尼爾森正力勸他延長航天飛機的使用期限。在我看來,他的意見可謂目光短淺。
2003年“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發生事故后,調查委員會建議在2010年前讓所有航天飛機退役。布什總統表示同意,并在2004年就此出臺了政策。我支持讓航天飛機再執行一兩次任務,但如果真的在2009年完全推翻這一決定,就需要耗費數年時間和幾十億美元,還要拿更多宇航員的生命冒險。在2008年的過渡期間,我聽取了NASA的匯報,斷定此事已成定局。更糟糕的是,我們還得知旨在替代航天飛機的項目,即星座計劃已嚴重偏離軌道。新項目耗資高達每年三四十億美元,并且情況持續五年變差,還仍未完成第一個四年計劃。
星座計劃的確立是為了實現讓少數宇航員重返月球的長期目標,而這是NASA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夙愿。它高昂的預算與“阿波羅計劃”比肩,而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它缺乏地緣政治或其他合理的國家目標,又沒有像“阿波羅計劃”那樣推動技術進步,它只是基于現有技術對航天飛機零部件及其承包商進行重組。
距離原定的登月行動還有十多年時間,因此星座計劃的最初目的是運送宇航員往返空間站。不幸的是,僅僅是火箭和太空艙的資金需求就已經完全超出了實際預算。NASA曾就布什政府提出的五年計劃向過渡團隊作了匯報,而這個計劃旨在利用撥給空間站的專款彌補資金短缺。
資金匱乏必然導致空間站過早脫軌,火箭和太空艙就會失去目的地。等到星座計劃第一批航天器準備起飛時,空間站恐怕早已化作一片焦炭,葬身太平洋洋底。屆時,NASA不僅會在不久的將來喪失運載宇航員的能力,它與國際合作伙伴開展的所有航天活動也將終止。
NASA雖未言明,但此舉實質上是為了迫使新總統就范,讓他每年增加數十億美元預算,保證資金源源不斷流向航天飛機、星座計劃和空間站承包商。通常情況下,載人航天在NASA占據優先地位,因此他們認為可以從地球和太空科研項目中抽取更多資金,來彌補超支的部分。即便如此,再多資金也無法填補他們在載人航天上所面臨的運輸缺口。NASA有意在航天飛機退役后向俄羅斯聯邦航天局(Russian Space Agency,下稱俄航局)付費,為自己運送宇航員往返空間站,而國會也深知這一點。
載人航天已經難以為繼,如果新的領導不能盡快就位,NASA就會錯失良機,難以規劃一條更為現實的路線。
提出新預算案,在反對聲中成了眾矢之的
在NASA局長之職遴選標準一事上,馬里蘭州民主黨參議員芭芭拉·米庫爾斯基(Barbara Mikulski)也在初期提出了個人意見。從很多方面來看,對NASA而言,米庫爾斯基比尼爾森參議員更加重要,因為她擔任NASA撥款小組委員會主席。在過渡時期首次當面會晤時,參議員米庫爾斯基要我向候任總統轉達以下信息:“宇航員不行,軍人也不行。”我明白她的意思,并且做了記錄。隨后我們轉向其他話題,在我離開之前,她又繞回NASA局長人選的資歷上。她說:“宇航員不行,除非是薩莉·賴德(Sally Ride)。”當我向人事小組轉達了米庫爾斯基的態度后,他們讓我征求一下薩莉的意見,看她是否感興趣。
從宇航員崗位退役后,賴德博士曾為NASA提供過大量服務,我也由此結識了她。早在8年前,克林頓總統就試圖邀請她擔任NASA局長未果。至于她現在是否會轉變態度,我并不抱任何幻想。我們的談話如期進行。薩莉對此固然熟稔,但并不想介入其中。她表示她愿意以任何其他方式提供幫助,但言辭之間幾乎是在懇求我不要讓奧巴馬直接打電話給她,因為總統比我更難回絕。我認為薩莉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局長,只要她點頭應允,尼爾森參議員很可能會和米庫爾斯基參議員一起支持她。但薩莉不想擔任此職,我們又回到了原點。白宮繼續約見潛在的局長人選進行面談,但始終沒有人通過審查程序,局面一度僵持。
在制訂預算的過程中,這一延誤在關鍵時刻阻礙了事情的進展。由于預計自己會被提名出任副職,因此我從1月20日起正式離開過渡團隊。我本可以監督制訂經濟刺激計劃中與NASA有關的內容,包括為我們新確立的優先事項提供巨額資金等事宜,但我離任后,代理局長與國會達成一致,轉走了原本分配給星座計劃的大部分款項。
次年的預算必須在當年春天完成,而NASA不愿制訂一個更可持續的載人航天計劃,所以當局需要設法進行變通。作為新領導團隊的替代,我們成立了一個總統委員會,以便對載人航天計劃進行評估,找到一條更為現實的發展道路。當局委任了10位備受尊崇的技術專家和政策領袖,其中包括薩莉·賴德。小組主席由航空航天巨頭、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前首席執行官諾姆·奧古斯丁(Norm Augustine)擔任,該小組后來被人稱作第二屆奧古斯丁委員會。
載人航天評估委員會于5月公之于眾。幾周后,總統宣布提名查爾斯·博爾登(Charles Bolden)主管NASA。這位前海軍陸戰隊將軍、宇航員曾與比他年長25歲的國會議員比爾·尼爾森一起乘坐航天飛機飛往太空。我也被同時提名為副局長,但相比之下并不引人注意。我們順利通過審查,并在7月獲得了參議院認可。
我們的提名獲準幾個月后,奧古斯丁委員會發布了評估結果。委員會認為,“美國的載人航天計劃看來已經走上了一條不可持續的發展道路”。該報告稱,NASA“所追求的目標與所得到的資源不相匹配,而且這種危險做法仍在繼續”。報告概述了利用發展迅猛的商業航天業開發新技術的潛在選擇,從而獲得新的能力,同時可能降低成本。
奧古斯丁委員會的意見與過渡團隊報告中的觀點相吻合,二者共同充實和鞏固了奧巴馬總統的提議,即讓NASA從開發和控制常規操作系統轉型,鼓勵私營部門提供載貨和載人航天運輸服務,這樣NASA就能把資金投向更尖端的技術和突破性的科學發現。
2010年2月1日,當局首次發布全面預算,公開要求為NASA提供190億美元資金,用于安全發射航天飛機并擴建空間站;增加對地球科學、先進技術、火箭引擎開發和基礎設施振興的資助;逐步與美國工業界建立合作關系,開展向空間站運送宇航員的商業載人活動。這一轉型方案的制訂會讓NASA逐漸減輕制約其發展的體制負擔,NASA要想取得進步,就必須終止令其陷入困境的星座計劃。
國會和工業界的老牌航天支持者們卻對該方案感到憤怒。這些人在航空航天業所形成的利益集團根深蒂固,他們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籌劃類似星座計劃這樣的項目。他們寧可犧牲更具競爭力的項目,也要在關鍵國會選區保留那些造價高昂的基礎設施和崗位,無視其運營效率。那些手握數百億美元合同的公司也強烈抗議,并聯合愿意為之游說的權勢人物反對該方案。傳統既得利益者無視眾多政府審查報告和奧古斯丁委員會的公開結論,認為我們提出的轉型方案過于激進,有損NASA的體制。他們聲稱這項提議無異于是對他們的一場偷襲。
博爾登局長很難解釋清楚該提議的價值,因此人們普遍認為他并未參與制訂或者并不支持這項行動計劃。
在反對該計劃的聲浪中,我成了眾矢之的。
被軍工復合體威脅,千夫所指,也義無反顧
我受到了來自國會民主共和兩黨、航空航天業內人士以及知名宇航員的攻擊,原因是我提出的方案有悖于他們的利益。我們歡欣鼓舞、躊躇滿志地認為當局有可能推動重大變革,但實際已經受到了身價上萬億美元軍工復合體的威脅,而我個人更是千夫所指。
路易斯安那州參議員戴維·維特(David Vitter)譴責我一手策劃終止了星座計劃,并暗示“執掌NASA的不是局長而是我”。《十月的天空》(October Sky)一書作者、電影《火箭男孩》(Rocket Boys)的主人翁霍默·希卡姆(Homer Hickam)稱我是一個“討厭的牛虻,早就該辭職了”。NASA撥款小組委員會成員、資深共和黨人、參議員理查德·謝爾比(Richard Shelby)聲稱,總統提出的NASA預算案“開啟了美國載人航天未來的死亡之旅”“這種做法不僅魯莽地拋棄了力求穩健的原則、已經證實的記錄和穩定發展的成功之路,還徹底摧毀了我們的載人航天項目,對此國會不能也不會坐視不理”。在提到商業載人航天的預算案時,他說:“眼下,與NASA簽約的那些服務商就連將垃圾從空間站帶回都做不到,更不用說安全地運送人類往返太空了。”
作為負責為NASA授權的參議院小組委員會主席,尼爾森參議員批評總統不該大幅削減登月計劃資金,并表示此舉可能導致美國在太空探索方面落后于其他國家。他指出預算案中存在積極的因素,比如延長空間站的使用期限,但表示預算整體反應不佳,因為它給人的印象是在扼殺美國的載人航天計劃。他責備當局缺乏領導能力,并暗示總統不知為何竟會聽任幾個預算審查員左右他對NASA的通盤安排。
同年3月,該小組委員會就美國商業航天能力舉行了一次聽證會。預算申請中有60億美元用于資助“太空出租車”商業載人項目。在聽證會上,尼爾森參議員反復問及此事,并質詢道:“既然國會控制著財政支出,假如國會決定把總統計劃在未來5年動用的60億美元用于加速登陸火星,研發重型運載航天器,而非用于證明我們可以利用商用航天器開展載人活動,那該作何處理?”
反對我們提議的不只是這位佛羅里達州參議員,但他是國會最關注NASA和最有影響力的民主黨人。在NASA領導人選的問題上,總統已默許了他的要求。他不僅不肯承認該提案的價值并呼吁人們加以重視,反而與共和黨同僚攜手一起唱對臺戲。
得克薩斯州共和黨參議員凱·貝利·哈奇森(Kay Bailey Hutchison)在NASA至關重要的幾個委員會中擔任領導職務。在早期舉行的聽證會上,她曾表示:“國會必須對NASA擬議預算案中最基本的內容進行嚴密審查。我認為,如果國會接受并支持該預算案目前的版本,那將意味著我國在太空探索方面的領先地位就此終結。在載人航天領域,情況無疑亦是如此。”
對于出資協助開發商業航天器的提議,哈奇森聲稱“持懷疑態度且十分失望”,并表示“將60億美元撥給一股不過剛剛起步的商業力量,在我看來極不合理,也肯定很不可靠”。然而,在該計劃的批評者中,沒有一人承認他們已經批準了一項替代方案,即向俄航局支付數億美元,以運送宇航員往返空間站。
尼爾·阿姆斯特朗和吉恩·塞爾南(Gene Cernan)分別是第一位和最后一位登上月球的宇航員,也是美國尚健在的兩位最偉大的英雄人物。兩人在國會作證時表示,“在載人航天探索方面,當局的預算缺乏側重點,事實上這份行動藍圖終將一無所獲。”阿姆斯特朗補充說,該計劃有可能出自某個小集團的秘密策劃,并指責總統“得到的盡是些糟糕的建議”。塞爾南也表示,該提議很可能是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倉促提出的,局長對此幾乎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他斥責道:“此舉不僅會危及載人航天和太空探索,也會危及這個國家的未來和我們的子孫后代。”最后,他在證詞中斷定,“現在,面對本屆政府必然走向碌碌無為的做法,我們必須改弦更張。在決定如何投資開創美國未來的問題上,我們必須大膽而明智、富于革新精神”。
迄今為止,我認識塞爾南和阿姆斯特朗已有20年之久,我也和全球其他所有人一樣,對他們的英勇表現和巨大成就感到敬畏。較之于其他方案,他們與早期許多宇航員一樣,都希望政府繼續付出如“阿波羅計劃”般高昂的開支,以持續不斷地把少數像他們那樣的宇航員送往太空深處。塞爾南的證詞也表達了此意。他是一位直言不諱的共和黨人,也是奧巴馬總統的批評者。兩人都聲稱自己的觀點并非針對某一黨派或個人,但阿姆斯特朗的說法很難讓人毫無芥蒂,因為他曾寫道:“過渡團隊不應參與此類決策。雖然無論男女,這些人都經驗豐富、滿腔熱忱,也制訂過不少航天計劃,但他們既不是航天工程師,也不是前項目負責人,他們擁有的專業知識更不足以讓他們在技術領域做出任何選擇。”
我衷心贊同技術問題不應由我這樣的“航天愛好者”來決定,因為作為過渡團隊成員和NASA副局長,我的職責并不在此。在向總統提出建議之前,我參考了可靠、獨立的技術分析,這些分析結果不僅為我提出的政策和管理建議提供了信息,而且與新一屆政府的目標相吻合。我雖然從未到過太空,但我深諳政府所應發揮的正確作用,以及如何設計相應政策,激勵有關部門做出最符合公眾利益的舉動,而以上這些可不是宇航員培訓課上能學到的內容。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傳統航天擁躉者和新一代航天倡導者之間的漫長混戰,后者認為NASA受到暗中控制,需要他們力挽狂瀾。混戰的一方是重大利益攸關者,包括航空航天公司、游說人士、宇航員、貿易協會、狹隘自利的國會代表團以及NASA的大部分人員,而另一方則是少數直言不諱的航天愛好者和政府官員、幾位億萬富翁、出于政治考慮任命的人員以及美國總統本人。
種種批評與威脅甚囂塵上時,適逢電影《點球成金》(Moneyball)上映。在電影中,紅襪隊老板約翰·亨利(John Henry)曾對由布拉德·皮特(Brad Pitt)飾演的奧克蘭A隊總經理比利·比恩(BillyBean)說,第一個敢于打破陳規的人必定會碰得頭破血流。正是這句話讓我忍受甚至欣然接納了自己所遭受的傷害。這部電影我反反復復看了十幾遍,它總是能給我帶來安慰:
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想法,但第一個敢于打破陳規的人……必定會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必然的。這不但威脅到他們的經營方式……而且在他們看來,還威脅到了整場比賽。真正受到威脅的是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是他們的處世之道……每次發生這種事情,無論是某個政府、某種經營方式或者任何其他事物,那些大權在握的人,那些掌控全局的人,都會抓狂不已。
我們正在推進的轉型正是如此,因為這威脅到了某種經營方式,威脅到了一樁價值數千億美元的生意,他們的反應就是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大力譴責和抨擊。由于缺少總統和局長的明確支持,我成了眾矢之的,甚至被指控將會徹底葬送載人航天事業。那些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就大權在握、在體制內掌控著航天計劃的人們全都抓狂不已。
我并不打算挑起沖突,而是一心想要航天活動變得更加便捷、更可持續。我并不打算葬送未來,而是一心想要力挽狂瀾。我們需要沖破的不僅是地心引力,還有當下嚴峻的處境。
航天事業走向太空并連接世界,不能被當權者因私利掌控
1958年,NASA依法成立。之后3年中,它將第一個美國人送入太空,并受命開展人類登月行動。在隨后10年里,這個年輕的航天機構成功實施了“水星計劃”、“雙子座計劃”和“阿波羅計劃”。
“水星計劃”完成了20次無人飛行和黑猩猩試飛,成功進行了6次載人飛行;
“雙子星計劃”成功開展了10次行動,將16名宇航員送入太空;
“阿波羅計劃”完成了11次載人飛行,將29名宇航員送入太空,同時有12名宇航員成功登月,并安全返回地球。
我10歲的時候,“阿波羅計劃”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曾對NASA的未來進行研究,并預測到1980年人類將殖民月球并成功登陸火星,就連普通人也能支付得起遨游太空的費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2010年,當我準備向候任總統提議如何以最佳方式重塑NASA的政策時,美國雖然已將差不多350名宇航員送入太空,但仍沒有一人在太空中的飛行距離超過400英里(約644千米)。就這種成績,還是納稅人平均為每位宇航員上天支付了逾10億美元才達成的,研制和發射機器人航天器和衛星的開支也依然是天文數字。
以通脹調整后的相對價格計算,NASA的預算一直是它鼎盛時期的一半以上,NASA鼎盛時期在冷戰期間,當時美國要在登月競賽中擊敗蘇聯,但現在航天界還是將缺乏進展歸咎于資金不足。
NASA的領導人通常是宇航員和工程師出身,這些人不會質疑自己所開展活動的公共價值或實際意義。事實上,其中很多人認為他們有權要求將自己或朋友送入太空,而無須作出任何解釋。他們無意將他們所享受的特權和應盡的義務轉讓給私營部門,并且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事應由他們決定。
為充分發揮NASA的潛力,我認為我們需要對政府計劃和政策進行重新調整,希望能讓航天活動變得更具可持續性。這就需要降低基礎建設和運輸成本,確保我們擁有長期進入太空的能力,以及保護環境以維持地球(和太空)的宜居性。但對其他人來說,可持續性不過意味著把工作分散到各個關鍵國會選區,以確保現有計劃不會被取消。我的經歷復雜多樣,所以我得以從一個局外人的視角看待問題。我知道航天界很難接受這種看法,但我也清楚這是更重大的事業,值得我為之奮斗。
我從小就對NASA的歷史十分著迷,但我也明白如果只是安于以往的成就,我們就會限制這個部門的未來。昔日的挑戰已成過眼云煙,我們卻仍以此為方向。NASA早期的輝煌使它變得目光狹隘,妨礙了航天計劃以預期速度向前推進。對于數十年的停滯,航天界雖然感到沮喪,但始終不愿接受問題的根源。有太多利害攸關者被資金和利益所驅動,要維護當前的處事方式。
事實上,推動航天業發展的動機不勝枚舉,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與其讓少數人受益,不如充分利用航天活動造福人類和社會。未來的太空活動不僅能讓我們興旺發達,還有助于整個人類的生存。在我們地球大氣層以外,也就是我們稱為太空的區域,開展的航天活動,已經為全球市場帶來了近5萬億美元的經濟價值。即使你并不精通數學或科學,你也能明白,與在多個行星上繁衍生息相比,人類只局限于地球一隅,顯然要脆弱得多。
早期的探索者們不畏困難,在地球上艱險且陌生的環境中不斷拓展自己的行動能力,利用海洋和大氣這些地球自身的獨特事物發展起來各行各業,行業的能力截然不同卻意義重大,比如交通、通信、科學研究、國家安全、旅游和娛樂等。同樣的,太空也是一個擁有獨一無二特征的場所。致力于太空開發的產業也在逐漸發展,其用途同樣天差地別卻意義重大:
語音、數據和視頻信息在全球的即時傳輸;
對時間和位置的精確測量;
對地球大氣、陸地、冰面和海洋之間相互作用的觀測……
這些都會對全人類產生影響。航天事業走向太空并連接世界,讓我們得以增長知識、發展經濟和促進國家安全,為人類更大的福祉做出了貢獻。NASA早期在載人航天方面取得的成功不僅提高了美國的聲望,鞏固了其全球領導地位,更鼓舞著世界各地的人們。
為了確保人們能安全通行,不同的可穿越的自然環境需要使用不同的運輸系統。就像海運和空運一樣,太空旅行正在變得更加安全可靠和經濟高效,人類將開發出多種多樣的運輸工具、功能設備和不同的目的地,更好地對太空的獨特視角、環境和資源加以利用。
與海運和空運不同的是,五十多年來,各國政府一直是人類航天運輸的主導力量,因此限制NASA和其他政府機構發展的制度性問題普遍存在。這些機構的當權者們始終認為,擺脫地心引力、進入太空的航天事業應該繼續由他們掌控。
事實上,政府部門的關鍵作用在于推動技術進步和減少美國私營部門的準入障礙,讓他們能更好地參與國際競爭。現在航天產業日趨成熟,與公共安全、環境保護和共享資源分配相關的政府規定也必須不斷改進,才能跟得上這些新興力量的步伐。
縱觀美國歷史,個體和私營部門都曾取得過重大技術成就。萊特兄弟(Wright Brothers)、格倫·柯蒂斯
(Glenn Curtiss)、霍華德·休斯
(Howard Hughes)、貝爾實驗室
(Bell Labs)、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和比爾·蓋茨(Bill Gates)等通過創新和投資改進了多項技術,超越了政府獨立開展的行動,極大地利好社會和國家。
載人航天的進步一直被相互沖突、規劃不當的政府計劃和政策阻礙。這些政策遏制了它發展所需的資本投資水平,而情況直到近年才出現轉機。
現在,航天活動終于得以重回航空業在最初幾十年里所達到的高度。有人開始不惜重金前往太空,只為一覽無垠勝景,體驗令人激動的失重感。而SpaceX、藍色起源、維珍銀河以及其他數百家私營企業受到激勵,獲得了巨大成就,也為將來能夠取得更重大的進展鋪平了道路。但這只不過是邁出了第一步。
現在我們已具備足夠的學識和能力,可以規劃出一條充分利用太空領域來促進地球資源可持續管理的道路。假如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那么有朝一日,那些勇敢無畏的人們將會和航天探測器一起,向外太空拓展更大的人類生存空間。
決然加入傳統航天界排擠的“太空海盜”
我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密歇根州,父母分別是股票經紀人和家庭主婦,祖父母都是農民,因此人們很難料到,我后來竟會在NASA任職且飽受爭議。我依稀記得曾在電視上觀看過登月直播。母親還保存著一張我的畫作,畫上是一名宇航員站在月球上,拿著國旗矗立在登月艙旁,但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與自己畫作中的這名宇航員如此熟稔。我曾竭力回想8歲那年我是否對太空留下過什么深刻印象,但大多數時候只記得自己玩芭比娃娃的場景。假如父母注重培養我兒時的興趣,那我后來很可能會成為一名理發師,因為我總是喜歡剪掉娃娃的頭發。
在那個年代,如果家中沒有男孩,屋子里就不可能有飛機、火箭或航天玩具,而我也的確沒有兄弟。與我未來職業生涯最接近的事件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當時,我有一位叔父在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當飛行員。受到他的啟迪,我忽然對空姐產生了短暫興趣。在蘭辛機場的一次戶外教學中,布魯斯叔叔向我們這些五年級學生展示了他所駕駛的波音737飛機的駕駛艙。班上的男生收到的翼形胸針上寫著“未來飛行員”,而女生的上面則寫著“初級空姐”。
12歲那年,我所在的堅信禮班(church confirmation class)要求每名成員挑選一個詞語用來形容另一名成員,然后在教堂會眾面前受禮時予以公布。我們為男孩子選擇的詞語包括有領袖氣質、頭腦聰明、擅長運動等,為女孩子選擇的則是性格開朗、舉止優雅和心地善良。我站在會眾面前,急切地等待牧師宣布朋友們對我的評價。當我聽到牧師說出“性格堅毅”一詞時,我強忍住自己的淚水。盡管堅毅的性格對我后來的人生大有裨益,但在1973年,作為一個年僅12歲的少女,我還是希望人們認為我性格開朗、舉止優雅或心地善良。事實證明,我的朋友們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
回想起來,那時的我簡直就是個假小子,只不過這在當時是個貶義詞,用來形容那些表現出被視作男孩典型特征和舉止的女孩。我留著一頭短發,熱衷并擅長各類運動。我熱愛科學和數學,而且成績優異。但我也同樣喜歡跳芭蕾、彈奏樂器和當啦啦隊長。我不想錯過這一切,但在20世紀70年代的密歇根州中部,這其實不太可能。
在高中時期,我功課全優,能力測驗預估我將從事與工程和科學有關的職業。包括我在內,我們年級共有6人在高中四年級之前完成了所有可學的數學課程。暑假結束后,我發現學校的管理人員為另外5名男生在當地大學注冊了微積分課,但沒有人聯系過我,問我是否想和他們一起上這門課。當我的父母問起原因時,得到的回復是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女孩愿意去學微積分。雖然母親對此十分不悅,但我卻很高興自己可以多學一門選修課,并且為不用跟那些討厭的男生一起乘車上課感到釋然。然而,由于高中沒有學微積分,導致我像很多同齡女孩一樣在大學時選擇了社會科學。我對太空并沒有產生過什么直接興趣,直到后來NASA派遣一名跟我長相酷似的宇航員進入太空,情況才發生了改變。
1983年,我從科羅拉多大學畢業,開始了第一份全職工作,為約翰·格倫(John Glenn)參加總統競選服務。經常有人猜測,我之所以到華盛頓為格倫工作,是因為他是一名宇航員。我知道這種猜測很適合用來描述關于我的種種傳聞,所以有時候我也不加糾正。事實上,我大學畢業后找第一份工作時的目標更加務實:我對美國目前的政治領導層感到失望,我想幫助我認為更加出色的人物當選。在大選前一年多,我在為畢業后做打算時,格倫是競選中唯一一位在民調中領先里根總統的民主黨人。
我出生于政治世家,甚至還不會走路時就開始參與競選。我的祖父和叔父都是共和黨人,除了務農,兩人在密歇根州的立法機構一共工作了40年。姐姐和我都曾出現在競選宣傳冊上,當我還是個嬰兒時,祖父就會帶我參加游行,一邊抱著我一邊與其他人握手。有一次州議會開會,恰逢學生到國會參觀,于是祖父讓我和他一起進入眾議院大廳。這段經歷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我的榜樣是那些致力于幫助同胞的人民公仆,他們對我的性格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因此我的理想是像他們一樣造福他人。
在1983年之前,我已經參加了很多政治競選活動,但還未參與過全國大選。我發現這樣的經歷著實令人精神振奮。我勤奮工作,后來成了一名日程計劃員,經常要在一個敞開式辦公室里待上很長時間。煙灰在辦公桌上的煙灰缸里堆積如山;長長的電話線彎彎繞繞,連接著一部部大型電話,響鈴聲此起彼伏。我很快喜歡上了這場競選活動,也愛上了即將成為我丈夫的戴夫·勃蘭特(Dave Brandt)。他畢業于肯特州立大學,當時正在格倫的新聞辦公室工作。
在獨自完成軌道飛行不到兩年后,格倫離開了NASA,也是第一位離開NASA的宇航員。作為一名參議員,他避免在任何與航空事務相關的委員會任職。他想讓人們記住的不只是他歷時5小時的三圈軌道飛行。但在競選期間,當根據湯姆·沃爾夫(Tom Wolfe)的著作改編的電影《太空先鋒》(The Right Stuf)在各大影院上映時,他同意對以往的航天經歷展開宣傳,以凸顯自己的獨特之處。然而,事情的進展卻不盡人意。就像其他“水星計劃”的宇航員一樣,格倫被描繪成一個不切實際的改良主義者。有人認為這部電影給他帶來的弊大于利。
1984年3月,13個州陸續公布了“超級星期二”(Super Tuesday)的初選結果。參議員格倫雖然在競選開支上超過了其他候選人,卻沒有拿下一個州。翌日,一幅政治漫畫不脛而走。在這幅漫畫中,加里·哈特(Gary Hart)聲稱“我是新生力量”,沃爾特·蒙代爾(Walter Mondale)表示“我正蓄勢待發”,而格倫則說道“我已成為歷史”。
我始終未能與格倫參議員熟絡起來,但當他打電話到辦公室或親自造訪時,作為一名政治家,他總是佯裝記得我。在后來的職業生涯中,我還與他共事數次,當時我們都在NASA負責為其他總統候選人提供咨詢。我與他在競選初期的交集為我們后來的職業交往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只不過他的政策觀點要比我更為傳統。
爾后,競選活動驟然結束,高級員工開始為初級雇員尋找出路,有人幫我在一個名為“國家航天研究所”(National Space Institute)的非營利性會員制機構找到了一份入門級工作。1974年,NASA在“阿波羅計劃”后缺乏輿論和政治支持,人稱“登月計劃之父”的沃納·馮·布勞恩(Wernher von Braun)感到沮喪,受航空航天業資助,他創立了這個研究所。馮·布勞恩于1977年去世,但我的新上司、執行董事格倫·威爾遜(Glen Wilson)博士從為林登·約翰遜參議員擔任議會書記員時就認識馮·布勞恩。威爾遜博士打算于不久后退休,因此會每天上午讀讀報紙,下午向大家講起他記憶中的馮·布勞恩以及航天計劃開展之初的軼事,包括NASA成立的緣起。
在威爾遜博士退休前,國家航天研究所與另一個航天游說組織L5協會合并,更名為國家航天協會(National Space Society)。L5協會由普林斯頓大學物理系教授杰拉德·奧尼爾(Gerard O’Neill)的一批追隨者所創建,與成立之初就有高層介入和業界支持的國家航天研究所形成鮮明對比。奧尼爾教授提出了許多理論,尤其是可自由飄浮和自我維持的太空殖民地這一概念。該協會名稱來自地球—月球系統內的拉格朗日點,也就是奧尼爾設想的巨型圓筒狀太空定居地計劃懸浮的地點。
國家航天研究所致力于倡導NASA提出的一切項目,但L5協會的成員相對激進,希望推出更可持續的航天發展計劃。簡言之,馮·布勞恩的擁護者們就像一群探險家,他們之所以被航天活動所吸引,是為了迎接大膽的挑戰;而奧尼爾的支持者們則是一群開拓者,他們被太空所吸引,是為了進行經濟擴張并為人類尋找新的定居地點。這兩個組織除了各自倡導的觀點不同,具體行動方式也存在差異。國家航天研究所走的是一條自上而下的傳統道路,而L5協會更樂于采取積極行動挑戰現狀。這也是我首次結識這個在本書中被我稱為“太空海盜”的群體。
就像地球上的公海海盜一樣,這群“太空海盜”既會被描述為英雄,也會被形容成壞蛋。20世紀30年代,在連環漫畫《巴克·羅杰斯》(Buck Rogers)中反復出現的惡棍被稱為“太空海盜”,不過對早期科幻小說家來說,這個詞是指未來在太空貿易航線上對小行星進行采掘以及從事其他活動以獲取懸賞的豪杰。
更為人熟知的角色還有《星球大戰》(Star War)中的漢·索羅以及安迪·威爾《火星救援》(The Martian)一書和同名電影中的馬克·沃特尼,后者自稱是第一個“太空海盜”,因為他為了在這顆行星上生存下來,未經NASA許可占據了一艘停在火星“國際空域”的太空船。
2019年,參議員特德·克魯茲(Ted Cruz)在為特朗普政府的新“太空軍”辯護時稱,正如海盜危及公海安全,太空也有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埃隆·馬斯克隨即在推特上發布了一面畫著骷髏和交叉腿骨圖案的海盜旗。
與任何群體一樣,“太空海盜”也是由一些具有共同特點和觀點的獨特個體所組成。他們當中有許多人耗費了數十年時間,付出了高昂的個人成本,促進了航天文明。他們促成了多項重要政策和立法,阻止美國簽署可能妨礙太空發展的條約,成立了一個個新的公司和組織,對國會議員發起游說,挑戰航空航天業的資深領袖……他們做了很多,但往往遭到傳統航天界的忽視和排擠。這些人不僅激勵了我,也是我最早加入的太空大家庭。
1972年,尼克松總統在宣布建造航天飛機的計劃時表示,這將是“一種全新的航天運輸系統,旨在讓20世紀70年代的太空邊界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為人熟知,(邊界內)成為便于人類出入和開展活動的領域”。他還說:“這將使人們對進入臨近空間的航行變得習以為常,(對出行宇宙)發生徹底改觀,并極大地降低宇宙航行的成本。”NASA最初預計該計劃的研發費用為60億美元,但實際開支卻翻了兩番。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對所有關注該項目的人們來說,這個當初許下的諾言顯然永遠無法兌現。
“太空海盜”們早就發現,航天事業發展的最大障礙在于行業缺乏可負擔及可信賴的準入門檻。他們認為航天飛機計劃正在阻礙技術進步。這一觀點讓他們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英雄,也成了另一些人眼中的反派。為了實現目標,“太空海盜”們最開始的時候采取了多項舉措,其中包括策劃《1984年商業航天發射激勵法》(1984 Commercial Space Launch Incentives Act),旨在支持政府從私營部門獲取更多新型設備和服務。
我認為這一觀念極為合理,但我并未深究為何此事不是由國家航空航天部門發起,而是由一個小型非營利游說組織完成。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但“太空海盜”們卻很清楚:傳統的航空航天界更關心如何在NASA的預算中多分一杯羹,無人關心如何削減成本以設計一個可持續的行動方案。
“挑戰者”號事故摧毀了我對NASA的崇敬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仍對NASA仰之彌高。在國家航天協會,我辦公室對面就是NASA位于華盛頓特區的總部。我和同事經常光顧當地的酒吧,并且在那里認識了不少宇航員和NASA的高層人士。我對NASA的一切都沉迷不已,甚至還加入了他們的壘球隊。一開始,航天飛機計劃成功激發了民眾的興趣。當我逐漸結交了一些宇航員,并發現他們并非全是出身行伍的白人時,我感到我們正在迎來一個全新的太空時代。國家航天協會也以廣為人知的新型航天飛機為重點,開展了會員觀光和公眾教育活動,于是我立即抓住機會,參與了進來。
1986年1月12日,當“哥倫比亞”號執行代號61-C的飛行任務時,我正在佛羅里達州帶領會員參觀。這是該飛行任務第5次嘗試發射,自1985年12月起,我先后4次率團抵達,但每次都會遭遇發射延遲。技術和天氣問題一直困擾著該項目,在航天飛機交付使用5年后,這僅是其第24次執行任務。NASA急于證明他們可以達到此前宣傳的發射率,為了證實該系統的安全性與常規性,他們開始讓非專業宇航員登上航天飛機參與飛行。為此,當天上午佛羅里達州眾議員尼爾森與新手飛行員查爾斯·博爾登一起加入了機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兩人在這次飛行中建立的聯系日后會對航天計劃與我的事業產生怎樣的影響。
此時,第二架航天飛機“挑戰者”號已被安置在鄰近發射臺上,足以顯示NASA意欲加快行動步伐。當“哥倫比亞”號終于點火成功后,下次飛行任務按計劃將于兩周后執行。
我興奮地帶領另一個參觀團回到佛羅里達州的陽光下,準備觀看1月27日的“挑戰者”號發射。在4英里外的觀景現場,我一邊和大家一起從上午等到下午,一邊回答有關NASA和航天飛機計劃的問題。
負責關閉艙門的技術人員在從艙門卸下把手時遇到了困難,先是嘗試手動松解未果,于是請求借助電動工具進行拆卸。發射臺的技術人員去取來電池驅動的鉆機和切割刀片,但在到達豎架頂部時卻發現電池沒有電。接著,他們決定用鋼鋸切斷把手,并請人把鋼鋸送來。一名維修工再次奔出服務大樓,乘電梯來到豎架上。最后,眾人協力鋸掉了把手。就在此時,由于鋒面過境,風力超過了發射閾值。此前頻發的狀況已經耽擱了數小時之久,隨著風暴即將到來,發射時限業已失效,7名宇航員被護送出了飛船。
為了激發公眾興趣和證明航天飛機的安全性與常規性,NASA不僅將國會議員送入了太空,還啟動了以“太空教師”為首的平民航天計劃。第一位入選的教師是克里斯塔·麥考利夫(Christa McAulife),她也加入了“挑戰者”號機組,這讓當天頻發的尷尬狀況變得更加公開化。我曾在華盛頓的數次活動上見過麥考利夫和其他幾名機組成員,可以想象得出對于令人困惑的延誤,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感到懊喪。
當我們離開觀看現場時,我詢問NASA派到我們巴士上的志愿者,在他看來次日是否會進行發射。這位20多歲的工程師漫不經心地答道,天氣預報顯示明日清晨氣溫過低,因此不適合進行發射。在得到上述回復后,我乘坐晚些的航班返回了華盛頓特區。然而,當我仍在公寓準備前往辦公室時,我發現NASA準備再次嘗試發射,并且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一夜之間,一股冷鋒竟然席卷了卡納維拉爾角。攝像機拍下的照片顯示,在燃料裝載過程中航天器和燃料艙結冰。但既然他們已經開始倒計時,應該也沒什么問題。現場的經歷總是激動人心,遺憾的是我錯過了。對于事前得知發射有可能遭遇天氣問題的壞消息,我感到有些惱火。然而,就在升空73秒鐘后,航天飛機的尾跡突然爆炸,變成了一團火球,我的失望之情頓時化作難以置信。
參加這次發射活動的有不少是宇航員的親友,當他們在佛羅里達州空曠的天空中極目搜尋,當數百萬學童在電視上觀看盛況時,“挑戰者”號突然解體。這是NASA首次在飛行中出現宇航員死亡的事故,而NASA此前承諾,這種航天器將使太空旅行變成一種價格低廉、安全可靠的日常活動。
后來,當薩莉·賴德等人將注意力集中在導致高溫氣體從固體火箭助推器中泄漏的溫度問題上時,世人得知,負責這次發射的NASA管理人員和承包商不顧工程師們的強烈反對,沒有遵守既定的溫度規則。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我對NASA和業界領導人物對國家的寶貴資產、機組人員的生命和人類航天的未來如此無所顧忌,感到無比驚愕與氣餒。
“挑戰者”號事故是航天業發展的一次決定性事件。為了證明政府在該項目上巨額投資的合理性,美國的政策規定,幾乎所有衛星都要由航天飛機發射,而這種做法消滅了市場競爭。這場災難不僅造成7名宇航員死亡,還導致數十顆用于國家安全的衛星以及民用和商用衛星停飛。事故發生后,政府出臺了一項新政策,規定航天飛機僅能用于執行需要宇航員參與的任務,并且將已有一次性火箭的所有權移交給私營部門。在中斷了近三年后,航天飛機重新起飛,只不過執行的任務更加單一。
1984年,里根總統啟動了一項名為“自由空間站”的行動計劃,旨在作為NASA發射航天飛機的主要目標。政府宣稱該計劃是“合乎邏輯的下一步”。如果沒有目的地,航天飛機執行載人飛行任務時不能超過一周,因此建立一個空間站對于探索如何在太空中長期生活和工作至關重要。此外,一旦擁有了空間站,航天飛機就有理由繼續運行下去,這一點恐怕并非巧合。“挑戰者”號發生事故后,對于是否繼續使用航天飛機,輿論沒有太多爭議,但如果政府沒有籌劃建立空間站,情況則要另當別論。
里根總統在一次演講中對該計劃做了介紹,概述了建立空間站的目的,即促進科學進步和商業發展。里根預測,“空間站將使我們在科學、通信以及那些只能在太空中制造的金屬和救命藥物方面的研究取得重大進展。”他說:“正如海洋為快速帆船和聰明的商人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今天的太空蘊藏著巨大的商業潛力。”25年后,當我回到NASA工作時,該計劃已耗資1 000多億美元,但上述目標仍遙不可及。
從政策和經濟學視角,去填補航天世界的空白
1986年的航天飛機事故對我的職業生涯也產生了決定性影響。這場悲劇讓我和許多人開始質疑NASA到底在做什么及其目的何在。國家航天協會是當時為數不多的非政府航天組織之一,因此也應媒體之邀發表專業見解。事故發生當晚,我作為嘉賓來到華盛頓特區的國家公共廣播電臺,仿佛被丟進了深水區,但我并沒有被各種問題嚇倒,因此不斷收到邀請,要我就公共航天事務進行分析和發言。
我喜歡強調航天事業催生了眾多創新產業,讓我們獲得了絕無僅有的科學知識。人們普遍認可的是,NASA的早期投資推動了全球即時通信、小型電子設備和航空技術的進步,增進了我們對地球的了解,而這些知識無法直接從地面獲得。很多人對NASA自“阿波羅計劃”以來的所作所為提出質疑,足以表明政府投資載人航天的目的與民眾相脫節。民眾更關注的是在登月競賽中擊敗蘇聯后,美國取得了哪些成就以及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竭盡所能為NASA的載人航天項目辯護,給出了人們最常想到的理由,譬如為了提高國際聲望和鼓舞人心。但在“哥倫比亞”號事故發生后,這些理由變得越來越牽強。以往的經歷使我懂得,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要想為政府在載人航天方面的投資辯護,往往需要巧妙地避開潛在的問題。然而,對人們提出的所有疑問,我決心如實地嚴肅作答,并加以深入探討。
NASA所謂制造“副產品”(spin-ofs)的說法似乎也常常站不住腳。如果政府只是想要搞出諸如記憶海綿或無線電力工具之類的創新,比起耗費數十億美元將宇航員送上太空,一定還有更可行的方法。此外,這種經濟觀點也具有一定欺騙性,因為對政府工作崗位的直接投資假使不能刺激產生新的市場,只會減緩而非促進經濟發展。
在我看來,需要持續開展航天活動的理由很簡單:人類這個物種生存下去的唯一機會是超越地球的界限。這是一個需要許多代人努力才能實現的目標,而不單單是NASA的責任。不過,“太空海盜”們已經想出了很多利用太空資源的方法,能夠為仍在地球上生活和已經離開地球的人們提供幫助。
我很喜歡弗蘭克·懷特(Frank White)的《總觀效應》(The Overview Efect)一書。這本書描述了宇航員在太空中看到的一切如何改變了他們對地球環境以及人類在地球上共同生活和工作能力的看法。我認識的每一位宇航員都曾談到,在看到大氣與陸地之間那條一望無際的細線時,他們的世界觀被徹底改變。這一景象當然十分特別,但我也意識到這種體驗除非來自出身各異、形形色色的人們,否則很難產生重大影響。
對我而言,人類航天的價值在于它能夠改變人類和社會。關于這一點,我最喜歡舉的一個例子是“阿波羅8號”的宇航員從月球背面拍攝的一張照片,名為《地球升起》(Earthrise)。這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照片之一,被公認為環境運動的發端。在此之前,機器人航天器也曾從太空拍攝過地球的照片,但只有人類才能發現這種獨特的視角。這是人類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一景象,清楚了這一點,這張照片對我們來說才更有意義。
由于對航天項目做出過縝密而清晰的解讀,我一時聲名遠播,并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在該領域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使命是確保未來的航天活動充分發揮其潛力,從而對社會產生積極影響。我本打算去研究生院攻讀工商管理學或法律,但在發現了自己新的目標和激情所在之后,最終決定要拿到與之相關的高級學位。
喬治華盛頓大學開設了國際科學與技術政策碩士課程,且側重航天政策,于是我在繼續全職工作的同時上了夜校。該課程著眼于歷史,而我也很愿意學習怎樣才能吸取過去的教訓,以推出更行之有效的政策和利用太空的優勢。我之所以被航天項目所吸引,幾乎與其他喜愛航天世界的人的原因都不一樣,這一點有時很令我困擾。我不希望自己顯得方枘圓鑿、格格不入,我想方設法要把各個環節連接起來。我想填補整個拼圖中缺失的一塊,幫助那些才華非凡的工程師和科學家們破解宇宙的奧秘,推動文明的發展。
“挑戰者”號事故打破了傳統規則,所有航天活動的參與者都無比震驚。NASA的決定注定讓它命運多舛,事故不僅顯現了其糟糕的管理方式,也暴露了聲望卓著的安全和工程領導團隊所忽視的技術失誤。從那個寒冷的冬日開始,政策發生了轉向,最終讓私營部門得以大張旗鼓上場角逐,只不過當時還不引人注目罷了。無論是命運使然還是成績欠佳讓我無法學習微積分和攻讀工程學,后來的事實證明,研究政策和經濟學給予了我一個獨特的視角,也為我接下來35年的職業生涯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