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一月里一個周三的下午，米婭在公司見到了從上海出差過來南區的OUI公司中國區人力資源副總裁許芬芳Fanny女士，這位身上總是有一股甜膩香水味的女人，被公司人稱“芬芳姐”是米婭的直屬上司。芬芳姐其實比米婭小兩歲，只見她涂著鮮紅色的口紅，穿著時髦，身上掛滿了名牌和閃亮的首飾。可能是由于長期伏案工作和缺乏鍛煉導致體型微胖，微微的向前勾著的肩膀讓她整個人略顯疲憊。米婭走到離她三米開外的地方就能聞到那股甜膩到嗆鼻子的香水味，兩人一起走進了OUI南區辦公室的會議室里。

雖然米婭早早就有預料這一天的到來，但她此時仍然有些許的忐忑。上周米婭從系統中的出差計劃中查看到，芬芳姐明明是來參加在南區周五的一個新品發布會，而她的機票預訂計劃顯示她提前在周三中午就到，她意識到自己之前所有的預感都將被驗證，她上司這次來是找自己聊一下她接下來的命運。哦，差點忘記了介紹一下我們的主人公米婭，米婭目前是一家全球百強企業排名前十強的美資零售頭部公司OUI南區的人力資源及行政總監，已經在公司工作了將近10年。

三年口罩風波過后，全國處在經濟緩慢復蘇的時期，然而大家盼望著的“報復性消費”卻根本沒有發生，迎來的卻是網上各種教人如何購買大品牌的“平替產品”的視頻攻略，消費降級的理念日益蔓延，而一直處于嚴冬期的零售行業，更是遲遲沒有迎來它的春天。如今電商已經成為中國的消費主流渠道，許多外資零售品牌無論是在材料及人力成本，銷售渠道和物流支持方面的弱勢都開始慢慢呈現，由于許多線下實體零售業績大幅下滑和受到不確定的地緣政治因素影響，以及國內民眾對中國本土品牌的認同感日益增強，外資零售和奢侈品漸漸失去品牌優勢，漸漸出現了外企撤出中國市場的消息，曾經那個日益生輝的“全球化”也已經不再是備受吹捧的主流思想。

OUI公司中國市場的銷售業績也逃不出這次經濟下行帶來的影響，幾乎是在斷崖式的下跌，公司早在一年前就啟動了所謂的“人才精益計劃”，第一批就裁減了全球將近10%的員工，中國區這次被“精益”掉的員工過大半年齡都在40歲以上，而且大多數都是在公司工作了5年以上的老員工。這一波動作下來公司人人自危，很多員工甚至找好了律師，自己計算好應得的補償金，天天就等著跟公司談判，大家的心思越發不能集中在做生意上了。

米婭在第一波的“精益計劃”中是核心人員，她負責跟在南區受到“精益計劃”影響的同事們進行談判。談判前除了要提前準備好所有人的溝通文件，補償金計算，還需要與法務部預估所有的法律風險，并制定標準溝通流程手冊，一絲一毫不能有任何的錯漏，并且這一切都是在對其他全體人員保密中進行，她簽署了公司的“項目保密協議”，之后變得越發沉默，每天只埋頭苦干，仿佛是一顆被操縱的沉默的棋子。她要與昔日關系融洽的同事進行各種博弈，卻無法跟任何人分享她的感想。

這種氣氛持續了幾乎整整一年，終于等來了中國新總裁的上任，這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女總裁叫Samantha Chan，人稱煞姐，她身上集齊了所有符合美國人政治正確的標準：女性，華人，同性戀。在大家在還沒有摸清楚新總裁的領導風格之前，就收到了一個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中國區馬上要進行一次徹底的組織架構變革項目，當然還延續了之前那個很好聽的項目名稱：“人才精益計劃第二章”煞姐應美國總部的要求需要將各個城市地方的權利全部集中收回到國家總部，美曰其名是要增加公司總體策略的統一性，說白了就是一場大型“削藩”行動，除了在中國區內把東南西北四個大區的總經理職位全部取消，將幾位掌管地區全局的總經理們調任至其他部門的閑職上之外，還將地方的財務部編制也全部取消，然后削弱地方的商品調配團隊的作用和權限，陸續地將一些主要的人員編制都“集中”回了在上海的總部。這就是在經濟低迷的時候公司所謂的收緊策略。

當米婭提前得知南區總經理魏倫將會被調任至上海的消息時，預知到自己很快也會面臨她職業生涯的十字路口，或者甚至是終點。她非常尊重這位魄力十足的領導人魏輪，雖然自己不是直接匯報給他，但是魏輪尊重他手下所有大大小小的員工，耐心聽取下屬的意見和建議，在做重大決策前總是愿意與米婭分享自己的想法。過去十年間，她與魏輪之間建立起了互相十分信任和默契的關系。然而這個調任的信息，讓她真實地感受到自己不久即將成為傳說中的那個“把同事和自己全都賣了，最后還要幫著數錢的人”。這一切讓米婭每天都在高度焦慮和壓力下工作，雖然她表面上淡定從容盡力保持著一貫以來的專業姿態，作為公司與員工之間的橋梁，除了認真完成公司的任務之外，還需要努力為同事們撫平情緒。然而面對著魏輪這位她內心無比尊重甚至崇拜的總經理，和那些曾經與自己日夜并肩作戰創造了一次又一次南區銷售輝煌業績的同事們，她積聚已久的那股過于濃重的負面情緒幾乎將她壓垮，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感覺有一團烏云圍在自己的身上，下班回到家后不想吃飯不想睡覺，甚至連燈都不想開，她什么都不想做，時常默默地坐在黑暗中頭腦一片空白。米婭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的補償金計算過，將所有勞動法律法規和政策反復研究，由于還有三個月她才在OUI工作滿十年，所以深知自己目前還不在退休保護期內，她將所有談判中將會遇到的情形都預演了一遍，米婭早已全副武裝準備好最壞的情況：可能要與公司對薄公堂！

然而這天跟芬芳姐談判完畢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米婭覺得自己的眼前豁然開朗重獲光明，那種壓抑感突然神奇地消失了。跟她預料中的一樣，她被通知南區總經理的職位被取消之后南區的架構將被重組，大部分崗位都將直線匯報給上海，組織架構扁平化后本地不再需要一個如此高級別的人力資源及行政總監，公司給米婭的選擇也是平級調任去上海，或者她可以選擇“大禮包”離開公司。而讓米婭預料之外的是眼前這個她并不喜歡的上司這一次居然一點都沒有過多地為難她，并且破天荒地為米婭爭取到一個超出她預期的補償金額。由于提前半年多的思想建設及對信息的消化，在這只靴子終于落地的時刻，米婭沒有太多猶豫地便選擇了大禮包。她今年正好滿五十周歲，意味著自己可以拿著一筆豐厚的補償金直接選擇退休，這一切難道不是上天給她最好的安排嗎？她甚至有沖動要感謝一下眼前這位她討厭了十年的芬芳姐。

三個月后，米婭完成了她最后的工作交接，終于告別了她曾經工作過的這個甲級寫字樓和辦公室里剩下寥寥無幾同事。米婭曾經經歷了不少的離職，之前每一次的離別，多少都會有一絲的失落感，然而這次她卻沒有任何的不舍和傷感，終于自由了！半年前米婭曾夢想只要她能拿到期望中的補償金，就會安排一次長途旅行，將自己多年來想看的風景，想探望的親朋好友們都要看一遍，這次簡直是夢想成真，于是她說走就走，訂機票聯系朋友，安排行程，她用時三個多月在國內國外跑了個遍。

二零二四年八月米婭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筆退休金，雖然跟之前的薪水有著天壤之別，但已經完全可以讓她過上無憂的生活。米婭可以說是中國唯一一代吃盡了中國改革開放和人口福利的一代人，她十分慶幸自己從大學畢業一開始就進入合規的企業，所有她服務過的企業都正規足額繳納社保五險一金，過往幾十年幾乎每一份工作之間都是無縫連接，她衷心感謝年輕時那個曾經努力和堅定的米姑娘，始終如一地選擇沿著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一路走來，如今終于可以為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上一個近乎完美的句號，并且有能力養活年老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