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由航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兩聲。
他當然知道陳宜中這是為啥,不想摻和新政,打著給皇上選婚的大旗躲開一切。
“那陳相就且回吧?!壁w由航沒有為難他。
片刻后,陳相與張相擦肩而過。
“張相又是因何而來?。俊壁w由航主動問道。
張鎮孫先是行禮,隨后開門見山道:“臣今日未回應陛下,是在想事。”
“朕知道,”趙由航點點頭:“鼎卿向來思慮長遠。”
“只是些胡想罷了,”張鎮孫道:“大殿上又不方便說,所以等到此時?!?
“那還請鼎卿試言之?!?
張鎮孫又行一禮:“臣所想,乃是和大元比,我等優勢究竟在何處,武器?軍陣?財力?制度?民心?”
“度宗在時,我朝除財力外,各方面較蒙古或落后或不適戰事,故有三都之敗。”
“在先帝和陛下手中,如今除形勢逆轉,除卻體量差距,似乎均有領先,然這其實就是最大落后?!?
“武器雖先,然經此一役必有流出,元庭亦可仿造;軍陣雖威,然元軍以百萬計,不可比之;海商雖盛,然仍難抵江南。”
“故我朝勝算,唯在制度,民心,與其所引發的劇變?!?
趙由航起了興趣:“這兩者引發的劇變?什么意思?和朕的新政有關嗎?”
張鎮孫點點頭:“確有關聯,首先是制度,若臣所料不錯,元庭必崩潰于此。”
“商君有言,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然元庭卻失察于此,過失有二?!?
“其一為國未統合,忽必烈漢化中道棄之,以至國內有草原、中原兩大集團,兩撥人馬以上都、大都為中心,互相攻擾?!?
“其二為皇位不明,元庭繼位全托大會商議,此必不長久,再綜合其一……很難不出現兩集團各押注一皇子,互相攻伐的場景。”
趙由航點點頭,這點有人向他說過了,皇城司也在為此事奔波。
努力從雙方的商業產業布局上激發矛盾,并散布謠言。
若是僅如此,只能說明張鎮孫是朝臣中不錯的水平,但他還有下半段。
“這只是其內部爭端,元庭或可因此潰敗,我朝卻未必因此得勝,畢竟元庭分崩離析之時,也是中原諸侯并起之時。”
“欲要返回中原,還要找出遠勝元庭乃至中原諸侯之處,而這,在于民心。”
趙由航挺直身子,示意張鎮孫坐下說。張鎮孫下拜謝坐,隨后繼續道:
“民心者,可分為三類,其一為黎首之心,其二為豪強之心,其三為士大夫之心?!?
“元庭包稅制下,表面上的得利者為豪強與士大夫,損害者在黎首,但實際上,唯有豪強一家得利?!?
“這緣故,就在元庭廢除了科舉,將天下儒生定為儒戶,雖會供養其吃喝,卻不允其直接做官……”
說到這,張鎮孫笑了笑,打岔問道:
“陛下,您覺得對于士大夫而言,是性命吃喝重要,還是做官與天子共治天下重要?”
趙由航想了想道:“自然是性命吃喝重要……不過當元庭滿足其這一條件后,其心中與天子共治天下的欲望又會無限放大。”
張鎮孫點點頭,隨后總結道:“以至于,放大到他們自己都覺得,朝堂比性命更重要?!?
趙由航若有所悟:“所以,你才對科舉改革有所疑慮?”
張鎮孫點點頭:“大宋養士三百年,若有一日,士大夫面臨在元庭、中原諸侯及我等三者選一時,其必選我等。
但……科舉改革帶來了變數,雖小,但也需慎重?!?
趙由航默不作聲。
張鎮孫繼續道:“元庭優豪強而輕黎首、士大夫,我等便可優黎首、士大夫而破不法豪強,如此收天下之心,事乃可成。”
趙由航繼續沉默,良久后才問了一個問題:“鼎卿覺得,我對科舉變革很重嗎?”
張鎮孫思慮片刻:“臣冷靜想了半日,從根源角度出發,并不重。
士大夫依舊可以一朝登上天子殿,只不過增加了一門大家不認可的學科。”
“這便是了……”趙由航嘆了口氣:“朕也明確告訴你們,此乃朕之底線,或可微調,但不能撤銷。”
“且朕也想一問,若是連這些實務都容不下,拿什么治天下,文章嗎?”
這次輪到張鎮孫默不作聲了。
堂內內靜聲片刻,最終還是趙由航打破了沉默,問起了另一個事項:“鼎卿讀過朕寫的寓言故事嗎?”
張鎮孫不知官家此話何意,但還是點了點頭:“皆已通讀。”
“那朕便幫你回憶下其中一篇,”
趙由航望注視著對方道:“《假論》第三篇:奄有一國,國號為明,累病成疾、內外交困,遭金人侵犯。”
“其國內有一士大夫,以清流自居,滿口仁義道德、為國為君,曾于城中慷慨激昂,說及城破之日,便是其投湖自盡之時?!?
“但金兵當真臨城后,其又畏畏縮縮,下湖至股便退,世人問之為何,其言,水太涼。”
張鎮孫依舊默不作聲。趙由航自顧笑道:“若是此寓言于開國時出現,估計要被天下士大夫罵死。”
“但有金兵蒙人實證后,大家發現此類人不在少數,只不過能在呂宋待著的,沒有幾個軟骨頭?!?
“大家只覺得朕在諷刺他人罷了,故沒有受到太大抵觸。”
張鎮孫嘆了口氣:“不知陛下說及此事,是想……”
趙由航呵笑兩聲:“朕想說,朕真正依靠的,是鼎卿,是朝堂諸公這類敢于抗爭的士大夫,而不是全部!”
“朕也從來沒想過爭取全部士人之心!”
“那些迂腐者、貪墨者、空談者,朕從來都不歡迎!”
“朕知道,你是想勸朕堅持與士大夫治天下的祖訓,以爭取民心?!?
“但朕便要明確說,在朕這,是與合格的士大夫共治天下,也是與天下人共治天下!為某些迂腐、貪墨者而損天下,朕不干!”
趙由航一拍鎮紙,借著后人杜撰的“水太涼、頭太癢”小故事,宣告了新政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