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珩一朝功成,周身氣機奔如潮涌,鋒芒難斂,又豈能瞞過傅央情的感知?他剛遁出密室,立時便被其察覺。
傅央情心下微訝,旋即恍然,暗忖道:“此子果有緣法,僅憑一株蘊神花,竟能連破關隘。”他心念微動,縱起一道清光,須臾間便上了云空。
此時,張珩立足在天,只覺眼前天地煥然一新。天光如瀑,云影含章,四野寂然,萬物澄澈,蟲蟻之動、草木之息,皆如映心湖,纖毫可辨。
丹田之內,更有一點靈機初萌,如露凝荷心,似星聚璇樞。原本氤氳散溢之真元,竟自循天軌,涵虛成漩。
他心下了然,這正是凝真境的玄妙所在。昔日練氣所得之先天一氣,至此方顯其本真面目,如百川歸海,自成氣象。
“妙哉!妙哉!道友竟能一氣貫通兩重玄關,可真是羨煞旁人。”一陣明光蕩漾,傅央情倏然現出身形,朗聲笑贊道。
張珩斂神定意,微笑拱手,道:“此番破境,全賴真人厚賜靈藥,此恩此德,在下必銘記于心。”
傅央情擺了擺手,意態灑然,道:“道友言重了。根深方能葉茂,你有此成就,實乃水到渠成。”
接著,他微微一頓,又道:“依貧道之見,道友不妨暫留數日,穩固新境,圓融道基。”
聽了這話,張珩心下略一思忖,料想凝光洞府之事或許還不曾準備妥當,遂從善如流,含笑著應道:“真人所慮周全,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傅央情面上笑意更濃,閑敘幾句后,便引著張珩來到一處清幽偏房。他指了指一旁堆滿書冊的案架,道:
“貧道修行多年,也算有幾分心得體悟,信手胡亂記于其上。道友得閑時,不妨翻看一二,或可有些許增益。”
張珩神色肅然,拱手道:“多謝真人。”金丹修士親筆所錄的修煉心得何等珍貴?素來秘傳親授,非至親門人弟子不得與聞。
傅央情微微頷首,含笑道:“道友但請自便,無需拘束。”言罷,他身形微動,倏忽間已杳然無蹤。
張珩四下看了幾眼,便走上前隨手拿起一卷道書,看了幾眼,不禁入神起來。
這書冊上記載的并非是玄功秘法,而是傅央情當年破境凝真之經過,不僅備述周詳,且多有批注推演之語,顯然是其功行大增之后,追思推演,補闕正訛所留。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這份禮不可謂不重,傅央情之舉,可謂深契己需。
若在海涯觀內,此物倒也并非十分難得,只是如今他遠在山門之外,又值破境未久,待他回山,恐怕就要錯失補闕良機了。
要知道,諸多修煉上的弊端,初時如芥子微塵,難以察覺,但日后若想躋身上乘,或許便成一個極大缺漏,那時再想彌補修正,已是千難萬難了。
張珩將書冊細細看完,稍作沉吟,便來至軟榻上坐定。他雙目微瞑,心神沉潛,默運玄功,如此往復不息。
約莫大半個時辰后,氣機流轉間,倏忽生出一絲滯澀之感。雖似電光石火倏忽而逝,但張珩凝神內照,洞若觀火,直如暗室流螢,看的清楚分明。
他神色沉凝,不敢稍懈,旋即五心向天,依循所示法門,緩緩導引丹田真元,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卻又無比精微地探向那絲微瑕所在。
每一次真元拂過,皆似以毫芒雕琢美玉,謹慎至極。漸漸的,他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周身澎湃外溢的氣機卻愈發內斂沉靜,盡數收束于方寸丹田之內,反復導引、溫養、彌縫。
窗外月華如水,悄然透牖而入。張珩恍若未覺,心神沉浸,不染外物。那絲微瑕在精純真元持續不斷的沖刷與梳理下,漸如冰雪消融,復歸圓融。
待得東方微露魚白,兩縷白氣自張珩鼻端悠長吐出,如玉柱凝煙,隨其呼吸吐納來往反復。
片刻功夫,張珩睜開雙眼,眸中卻是掠過一絲疑慮。雖說真元流轉間圓融活潑,再無半分滯礙,但冥冥之中卻總覺得欠缺了幾分火候。
這并非是某種錯覺,要知道修道人到了凝真境界,偶爾可在關隘處心生感應,窺見一絲天機警示。
他思來想去,反復推敲,又起身拿起案架上的書冊細細查閱,卻始終不曾發現有任何遺漏之處。
“也罷,機緣未到,強求反而落了下乘。”
張珩念頭通明,轉念就將此事放下。眼見天時尚早,他又緩步走至書架前,翻閱起其他書冊來。
隨手翻閱幾冊后,張珩臉上不由得漸升訝色,這些書冊的內容可謂是五花八門,無所不包。置爐煉丹、畫符布陣,甚至還有靈獸養育之法,林林總總,涉獵極廣。
更難得的是,每冊之上皆有傅央情親筆批注,其見解獨到,鞭辟入里,顯是沉浸其中多年,下了一番苦功的。
修道煉玄,首忌雜學旁騖,多少俊杰天驕初踏道途時,往往自矜天資,修道六藝皆欲染指,貪多求全,卻荒廢了修煉之根本,以致修為境界滯澀難前,及至壽元將近,幡然醒悟,早已蹉跎了至為關鍵的筑基之期,鑄成道途大憾。
這非是空穴來風,據張珩所知,海涯觀內的不少聲名赫赫的煉丹大家都不過只是凝真修為,僅有的幾位金丹真人也是到了壽元盡頭,大道之路已然斷絕。
但在張珩看來,傅央情卻非是這類人,其人涉獵廣博,然一身金丹修為,卻是圓融無礙,根基之扎實,氣機之雄渾,分明昭示著其道途未絕,猶有精進之望。
觀其書冊,字里行間,盡顯其對大道本真的執著探索與對細微關竅的洞若觀火。如此人物,豈是那等因旁騖而荒廢根本之輩?其博學廣識,非是拖累,反成其攀登更高境界的資糧與底蘊。
張珩目光微閃,心下暗忖道:“這般人物,縱使在大派之中,恐怕也少有人比肩,不知究竟是何跟腳?”
想了一想,他便將那探究根底的思緒按下。與其揣測其人來歷,不若把握當下,夯實自身根基,將那隱患徹底根除,方為正道。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之后,這天張珩正在觀書,門外卻是傳來傅央情的聲音,道:“張道友可在?”
聞言,張珩放下書冊,起身開了房門,笑道:“真人此來,料想諸事已是準備妥當了。”
傅央情看他一眼,見其氣息沉凝內斂,顯然夯實鞏固了境界,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
他稍作沉吟,繼而神色一正,沉聲道:“凝光洞府之內,貧道早已探查過數次,道友此行,當無大礙,只是有一緊要之事需謹記在心,切莫疏忽。”
見此,張珩心下也是微微緊凜,道:“還請真人明言。”
傅央情目光如電,直視張珩,緩緩道:“凝光洞府中的靈潭是上真大能汲取地脈靈華所鑄,本就是至陰之物,歷經漫長歲月,無人看管調理,竟是生誕出了不少詭異陰魔。”
“此等陰魔雖境界不高,大多不過練氣三四層修為,卻極是難纏不過。其無形無質,擅能窺探人心縫隙,幻化諸相,誘人沉淪。更甚者,能引動修士自身心魔,內外交攻之下,稍有不慎,肉身盡為陰魔資糧,神魂亦永困陰潭之中。”
張珩聽罷,心下也是緊凜了幾分,但面上卻無有憂懼之色,他心知肚明,傅央情占據此地的時日甚長,其夫人都是洞府內的靈物所化,又怎能沒有克制手段?
果然,傅央情頓了一頓,見張珩神色如常,語氣又緩和了幾分,笑道:“不過道友也不必過于憂心,貧道有一法寶,必能護得道友周全。”
只見他伸手翻掌,一盞形制古拙的青銅燈盞現于掌中,高約九寸,燈芯一點豆光,昏黃溫暖,令人心安神定。
傅央情將燈盞遞過,道:“此乃‘靈明心燈’,雖無斗戰之力,卻有寧神定魄、照見虛妄之效。道友攜之入內,便是碰見了凝真境陰魔,也可全身而退。”
張珩拱了拱手,便接在了手中,頓覺一股溫潤之意流遍全身,心神都為之一定。
傅央情笑了一笑,繼而默默掐算,道:“時機已至,洞府將啟,道友且隨我來。”說罷,他身化清光直上云衢。張珩亦毫不遲疑,收起寶燈,縱起遁光緊隨其后。
不多時,二人便來至照影湖上,湖水清深,平滑如鏡,倒映著天光云影,只是靜蕩蕩地無有一絲生機,與尋常清波迥不相同。
張珩正自觀察,忽見傅央情神色一肅,只見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瑩光流轉的玉貝,信手拋入湖中,那玉貝觸水即沒,倏忽不見。
霎時間,平靜湖面陡然漾開一圈漣漪,迅速擴散,中央處卻向下陷落,仿佛被無形巨手攫取,露出一道幽深難測的通路。
張珩運起法眼,默察玄機,但見通道深處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泛著朦朧清冷的微光,似月華凝淀,隱有凄厲之音透入識海,令人心神微震。
傅央情轉首看來,容色凝重,沉聲道:“謹記,守定心神,持穩法燈。無論見何異象,切不可動搖道心。三日后的此時,貧道將再啟洞門,靜候道友佳音。”
張珩微一頷首,將靈明心燈托在掌中。真元灌注之下,那一點昏黃燈火驟然凝實,光華流轉,籠罩周身,頓時將通道中的呼嘯哀鳴隔絕在外。
他不再遲疑,身化流光,縱身投入幽深通道之中。
一入其內,周遭頓變。
恍若穿過一層冰澈水膜,身形陡然一沉。身后天光迅速隱沒,四周不見水流,唯有無數扭曲破碎的光影與冰晶交錯折射,幻彩迷離,散發著透骨陰寒。
風嘯嗚咽,愈發清晰,恍如萬千碎語在耳畔嘶鳴,企圖侵入識海。靈明心燈光芒穩定,照定一方,將逼近的扭曲光影與低語盡數阻隔。燈光之外,混沌幽暗與迷亂光影交織錯落,莫測其深。
張珩斂盡雜念,心神沉入丹田,抱元守一,只依心燈指引與傅央情先前所示方位穩步向下遁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周身轟然一震,似沖破一層無形障壁,腳下隨之傳來實地之感。
他身形微晃,向旁虛踏兩步穩住腳步,舉目四顧。
但見此處別有天地,光明開闊,不知深遠幾許。頭頂乃是一片青色穹頂,恍若萬年玄冰凝就,不遠處則有一汪靈潭,方圓數丈,靜臥其中。
潭水非屬凡俗,恍如銀河瀉輝、玉髓凝瓊,靜無波瀾,凝而不流,透出千條瑞氣、萬道霞光。
而潭心處則有數株冰玉蓮亭亭立立,枝葉舒展,吞吐靈機,周遭氤氳繚繞,結為瓔珞垂珠之象,顯是小有造化、欲將通靈之態。
張珩目光清明,只微微一笑,搖首道:“這就來了?終究是過猶不及。”
他手掐法訣,一道紫雷轟然炸響,電光火石間,眼前景致應聲扭曲,頃刻煙消云散。
再定睛看時,先前仙家氣象已蕩然無存,唯見一方廣闊洞窟,上下約百丈,蜿蜒屈伸,不知通向何處。
張珩立于空中,臉上若有所思,剛才那些景象,應該就是陰魔幻化無疑。
不過聞名不如見面,這陰魔的手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難纏,他剛才只是心頭泛起了對凝光洞府的些許猜測,魔頭便立刻隨感而化。
他又向四周掃了一眼,并未察覺到陰魔的蹤跡,見靈明心燈也無示警之樣,便駕起遁光往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