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大人要到集體上工，把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放在大姑家。大姑家成了莊子里免費托兒所。我們都叫她大姑，是因為大姑是本莊的姑娘。且一生都沒成家。大姑不要到集體上工，一是身體不好，得了一種頭痛的怪病，二是大姑吃素是個帶發(fā)修行的尼姑。

村莊人都很同情，生產(chǎn)隊里也給一些補助。關(guān)鍵是幫生產(chǎn)隊勞動力帶孩子。我們家的父母偶爾送些米呀油的以示感激。再有七月半、寒食節(jié)什么鬼節(jié)日子，大姑偷偷摸摸地做一些紙衣、紙錢等糊鬼之類的東西，換點小錢，接濟(jì)一下生活。那時是不準(zhǔn)搞迷信的。我最喜歡看大姑用來刷紙錢的木模子，圓圓的上面刻滿無法辨認(rèn)的字。像塊燒餅上面撒滿芝麻。我每次肚子餓了的時候就想看看那木模子。

在炎熱的夏天，我們個個像小灰老鼠蜷臥在大姑自編的蒲團(tuán)上，聽大姑講故事。大姑編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蒲團(tuán)。大姑常講的故事是：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穆桂英破遼。尤其講到穆桂英破遼時，動情處，大姑站起來聲情并茂：穆桂英真威風(fēng)，腳一跺、眼一睜，真言咒語念得清，轉(zhuǎn)眼不見人蹤影，一股青煙入了云……，把一個穆桂英的本領(lǐng)講得太神奇了。其實大姑講的內(nèi)容大多是自己杜撰的，也不必考證，其實就是哄哄我們這些孩子。有時大姑講完故事，會發(fā)給我們一人一小塊冰糖，那塊冰糖含在口里，久久不肯咽下。在那個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都非常匱乏的年代，哪怕一小塊冰糖或一段臆造的故事，也讓我們感受著童年的快樂！

大姑家里總是氤氳著一股中草藥的氣味和廟堂里特有的氣息。大姑有一本打開都是花花綠綠各種植物的中草藥書，大姑對照書，挖些草藥回來，洗凈，或曬干或新鮮，放在瓦罐里，熬出汁黑湯苦一大碗，愁眉苦臉地喝下。最終沒治好病，卻把自己治出一身毛病。家里每件物品都充滿著神秘的色彩：精制的蒲團(tuán)、粗糙的木魚、裝有冰糖的木箱，尤其是床上那塊當(dāng)作枕頭的石頭最讓我捉摸不透：大姑為什么要用石頭做枕頭呢？我問大姑，大姑說她頭痛，只有用石頭做枕頭才能治好她的病。那是一塊扁平不規(guī)則表面凹凸不平的“黃花石”。那種石頭河邊就有。那塊石頭很沉，我須用雙手才能抱起來。我也試圖找過一塊類似的石頭，拿回家當(dāng)作枕頭。可絲毫沒有舒服感，大清早就被我扔出了門外。我滿懷疑惑再問大姑：那石枕真能治頭痛？我昨晚用了，把我的頭枕痛了。傻孩子，那石枕不是誰都能用的！然后大姑神色凝重地拿起那塊石枕，平放在并攏的雙膝上。然后用雙手仔細(xì)地?fù)崦４蠊酶嬖V我，石枕不但能治好我的頭痛，而且有一天石枕還會活！什么？石枕還會活？我驚愕得張大嘴巴。過了九九八十一難，它就會活過來！大姑指著石枕上的石頭紋路，告訴我那是石頭上的“紅筋”，當(dāng)這些紅筋全都長出來的時候，它就活了。可是它活過來會是什么樣子呢？我好奇地問。大姑叫我猜：老鼠？大姑搖頭。獅子？小狗？女妖怪？大姑統(tǒng)統(tǒng)搖頭。那到底會是什么呢？大姑緩慢而且小聲地說：一位白貌書生，騎著高頭大馬。說著說著，大姑就流下眼淚來，淚水滴到石枕上不一會就被石頭吸收進(jìn)去，只留下淡淡的痕。大姑，大姑你怎么哭了？石枕把你的眼淚吃下去了！我高聲喊叫著。大姑眼淚越發(fā)流出來，一串串地都被石枕吸進(jìn)去。嚇得我慌忙跑開。

晚上，我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問母親大姑家那塊石頭有一天會活過來，會變成白貌書生，騎著高頭大馬，可是真的？母親回答我：石頭怎么會活過來呢？然后是一聲悠長的嘆息。母親并沒有告訴我什么，外面是急風(fēng)吹過的夜。

以后到大姑家玩時，總是要多看一眼那石枕，好奇、神秘、渴望又充滿一些恐懼。有時雙手捧起，仔細(xì)觀看上面的“紅筋”是不是又長出了一些，總是幻想有一天它活過來。這樣的幻想一直伴隨我的童年。

好多年以后，隱約得知，大姑患有先天性生理缺陷，無法成為人妻，所以在女大當(dāng)嫁的時段里拒絕了所有上門說親的媒人，當(dāng)然也包括一些暗送秋波的小伙子。于是流言與猜疑像春天的野草到處亂發(fā)。面對這些冷言熱諷，像掐斷的瓜蔓，瓜葉迅速枯萎。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大姑準(zhǔn)備投河自盡，剛起身一躍之時，卻被絆了一跤，‘撲通’一聲跌在河邊上，離翻騰的河水只有一步之遙。大姑趴在泥濘里號啕大哭之后，發(fā)現(xiàn)絆倒自己是一塊頑石，可能是冥冥之中上天在渡自己，不讓自己就那樣走了。哭后幡然醒悟，打消了自盡的念頭。抱回那塊石頭，當(dāng)了石枕。從此就斷了紅塵，一心向佛當(dāng)了個帶發(fā)修行的尼姑。

后來，大姑正式成了藻青山庵子里的尼姑。走時什么都沒帶，只帶走了那塊石枕。

若干年以后，大姑在藻青山圓寂。為感激大姑對我們童年的關(guān)照，坐缸焚化之日，我決定去藻青山送大姑最后一程。在叩拜完之后，我央求庵子的當(dāng)家?guī)煟芊癜涯菈K石枕和大姑一起焚化？因為那塊石枕浸淫了大姑太多的眼淚和夜夜失聲的呢喃。是大姑在紅塵中最后地念想。也許這是我為大姑所作的最后一件事。當(dāng)家?guī)熗饬宋业恼埱蟆?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大姑化作了一縷青煙。“腳一跺、眼一睜，一股青煙入了云.....”我忽然想起大姑給我們小時候講的故事。

我相信那塊石枕，浴火重生，在那個世界里一定會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