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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篇

半個月前夢嵐使用異能展開了“極樂凈土”,他將領域內的一切苦難困厄盡數清除。絕癥痊愈,罪犯自首,貧困消除,再也沒有歧視,沒有爭斗,沒有剝削,大家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場夢。

每個人都可以去追求自已夢想中的生活,但除了夢嵐。他放棄了財產、名譽和正常的生活,和他的戀人星千反目成仇,就像一枚炸彈炸毀了自己前半生得到的一切,去做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的事情。

“近日我市發生的大范圍罪犯自首事件引起廣泛關注,市監獄承載能力即將到達極限,政府或會對情節較輕的罪犯采取居家監禁。”

星千調小了電視的聲音,把遙控器推給坐在對面的夢嵐,“瞧瞧你干的好事。”

“咱做好事不留名,起初我也沒想到搞這種事。”

夢嵐仰起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以前從來不喝酒,但他現在開始學星千喝酒,他一喝了酒就開始粘人博取關注,煩人得很。

星千瞟了他一眼,把他的杯子端走了,“你就是想給我沒事找事嗎?”

“那不是你自己找事嗎?”夢嵐歪著頭嘟囔道。

“誰找事?”星千的語氣有點激動。

“我找事我找事。”夢嵐認慫了,“但誰讓你先找松靈海主編勾引我,這么好的機會擺在面前,換成是你,你不做嗎?”

“你不做?你不做?”

“我當然不做。”抹山茶低頭吃著飯。

今天是夢嵐重回工作崗位的第一天,他在餐館請把他拉出火坑的幾位朋友吃飯。

夢嵐回到了學校,留在星千的身邊工作,關系一如既往地好。星千利用“極樂凈土”推翻了第七版異能者法案,可以腳踏實地地用時間去消除人們的分歧了。十五天限制已到,“極樂凈土”沒有了,但它存在期間引發的影響并沒有因此消失,數萬罪犯落網,城區的犯罪率創下了歷史新低;上千絕癥患者奇跡痊愈,也為醫學界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通過研究痊愈樣本,有望早日依靠技術攻克疾病。

夢嵐終于迎來了他的Happy Ending,但并不是靠極樂凈土,而是靠星千。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極樂凈土展開第十天,星千依然無動于衷。五天后極樂凈土就會完全展開,夢嵐會從此永遠被擠壓在世界的夾縫中。星千依然很冷靜,但抹山茶和夏小黑總覺得他在強裝鎮定,于是夏小黑提前打印了夢嵐的巨幅黑白照片,但沒有告訴星千。

星千并不是強裝鎮定,也不是無計可施,他只是在思考,他認為救回夢嵐不能依靠武力,他留下這條后路是因為知道極樂凈土存在缺陷,要想讓它消失,就必須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說服它的創造者。星千要想救他,就得找出一個最能觸動他的理由。

至于其他事情星千早已安排妥當,早在第一天他就掌握了夢嵐的位置,就在他家附近的廢棄公園里。他找出了很多夢嵐留下的小說原稿,把劇情改成了自己需要的樣子。基于夏小黑提供的情報,小說定稿后即使被其他人修改,投射到異能者身上的效果也會隨之發生改變。星千花了幾千塊買下了各大小說平臺的推廣,被修改過的夢嵐作品在一夜之間被強行推送到各大社交媒體和熱搜榜,熱度甚至比原版作品更高。

但這只是星千留的其中一條后路,畢竟他也不確定夢嵐是否擁有應對原稿被修改的辦法,但無論如何星千這次真正把他當成了對手,他不再臣服于星千,而是平等地坐在棋盤另一頭與他對弈,現在到他落子的回合了。

夏小黑走進房間,站在星千身后和他一起盯著沒有顯示任何內容的屏幕,直到右下角的數字突然閃動。零點了,距離極樂凈土完全展開只剩下四天時間,但一向運籌帷幄的星千依然沒有動作。

“還剩四天了。”夏小黑握住星千向后伸出的爪子。

“我們待完成的計劃還很多。”星千揉著眼睛,“我沒花時間了解過他,不知道他想得這么多。”

“不怪你,他藏得好。”

“你喜歡極樂凈土嗎?”星千問夏小黑。

“還好,至少我現在不會再犯困了。”

“是啊,我們現在不會犯困,不會生病,不會受傷,就算你現在朝我開一槍,子彈都會卡在槍膛里熄火。”

“星千你難道不喜歡嗎?”

“我不喜歡,不僅是因為這玩意會要了他的命,還有我看不慣你們每天在我眼前傻樂了。”

“邏輯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生理上我只能感受到快樂,所以沒辦法與你共情。”

“我本來打算拿這個原因去說服他,但感覺還不夠。”

“確實不夠。”夏小黑說,“雖然我沒有你了解他,但他是個心軟的人,萬一你哭著求他別走他就會回心轉意呢?”

“我記得我昨天給過你臉了。”

夏小黑扭過頭,“還是不行,我應該感受到痛苦的,但沒辦法,我現在只能感受到正面的想法和情緒。”

星千閉上眼,刻意露出懊惱的表情。被強行抹去的不止是痛苦,還有人們選擇情緒的自由。大家的情緒在如潮水般的快樂中不斷麻木,也漸漸失去了對痛苦的共情能力,這片看似完美的烏托邦卻在人與人之間挖出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去睡吧,睡一覺就好了。”夏小黑輕輕拍了拍星千的肩膀。

多熟悉的臺詞啊。

星千笑出了聲,他大概知道要如何說服他了。

星千久違地夢見了夢嵐,他喊了句“夢嵐”,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跑過來。他望向夢嵐所在的方向,卻只看見綿延不絕的黑暗,在夜幕的彼岸,一個孤零零的光點閃爍著,微弱而持久地散發著白金色的光芒。星千撥開黑幕朝光點的方向摸索。夢里的黑暗很黏稠,星千奮力撲騰著手腳,身體卻紋絲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看清了那個亮點的真容,在一片不停蠕動的黑色膠泥中央屹立著一棵金燦燦的巨樹,巨大的樹冠直通星辰,蜿蜒的根系深植地獄,它如神祇般散發著金燦燦的光芒,劈開黑泥的束縛,引導夢中的失路之人一路向前。他又靠近了些許,終于看到了那個許久沒見的獸人,他的半邊身體完全嵌在樹干里,皸裂的皮肉如風化的碎石般從身上剝脫,變成一塊塊的金色碎片。星千繼續呼喚,夢嵐緩緩抬起頭,他像一尊古老的佛像,隨著身體活動抖落下一片片破碎的皮肉。

“好久不見,星千。”他的聲音變得很沙啞,聽起來令人渾身發毛。

“你怎么來了?”星千問。

“想再來看看你。”夢嵐愛星千,也熱愛自己的理想,但對他來說它們并不沖突,所以他能這樣不顧一切地闖入別人的夢境。

“你就以這幅樣子見我嗎?”

夢嵐尷尬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地點點頭。

“你怎么為了那個極樂凈土把自己搞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夢嵐收斂起笑容,嚴肅地點點頭。

“你認為極樂凈土怎么樣?”星千問。

“糟糕透頂,它既消滅了苦難,又滋生了虛無。”

“我不喜歡極樂凈土,因為我只遵從自己的內心。”星千說,“但在你的極樂凈土中我看不到自己。”

“但是...”

“好了。”星千打斷了他的話,“這里不是我們爭辯的地方,我該從夢中醒來了,期待現實中的再次相會,保重。”

星千醒來后決定行動時間就在今晚,趕死線不是他的風格,更何況他剛取得了關鍵情報。他知道夢嵐又放水了,他刻意來自己的夢里說了很多不知所云的話,實際上只是想給他傳遞信息,提升勝率。他開始懷疑夢嵐到底想不想獲得勝利,他的行徑充滿了矛盾,擅自離開卻留下線索,決絕卻又依依不舍,像個擰巴的小孩,既想天下太平又不想流血犧牲。

“太幼稚了。”星千小聲嘀咕著,“如果真有這種好事,我也不用費力去辦什么學校了。”

但該救還是要救的,他不允許夢嵐挾持自己的意愿,也不允許他像殉道者一樣帶著驕傲死去。營救行動定在今晚十點整開始,星千根據夢里得到的信息調整了營救策略,他從軍方人員手中要來了一套仿生外骨骼裝甲,用來抵御那些黑泥的威脅,他還把原本的四人小組調整成了單人作戰,另外三位成員會在醫療中心提供場外援助。

夢嵐的藏身之處在公園角落的一個地洞里,他把這里挖空了,讓它與世界的夾縫聯通。夜幕降臨后十幾輛軍方車輛守住了所有出口,用探照燈將整座公園照得亮如白晝,官方對附近的居民們解釋是進行軍事演習,而大家都相信了他們的說法,拿著軍方提供的補貼找其他地方過夜。

士兵們給星千安裝上了外骨骼和氧氣面罩,讓他活動身體適應一下新裝備,星千轉過頭,夏沫對他揮了揮手,抹山茶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夏小黑則用手語提醒他他要回去睡覺了。

星千放心地轉過頭,現在他該去執行自己的任務了。

計劃進展得十分順利,星千進入地洞,連接夾縫處的入口自動開啟,就像一直在等待他到來。他打開頭燈踏入深不見底的洞,邊緣處隱約能看見泛著微光的階梯,星千剛踩上去階梯就自動亮起來,每走下一步階梯就會自動向下延伸一節。

洞底是湖泊和沙灘,頭頂是璀璨的星空,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星千沿著沙灘行走,身上的外骨骼咯吱咯吱地響著,在這片靜謐的環境中顯得格外不合時宜。他經過一座廢棄的碼頭,雜草叢生的破船半浸在水中。沙灘盡頭是一大片亂墳崗,微弱的星光照不出碑上的字跡,因為它們是無字碑,和星千上次重生后做的那塊很像。走到沙灘的盡頭時星千看見一塊木牌插在地上,他走上前仔細查看,上面用鮮紅的油漆寫著“There is Utopia(這里是烏托邦)。”

沙灘的盡頭是荒原,地上的沙礫與天上的繁星互相映襯。

他緩緩在荒原之上穿行,不知走了多久后他終于遠遠地望見了那棵出現在夢中的巨樹,但他沒有繼續前進,他坐在地上,身后的黑暗中憑空出現一把長椅。他閉上雙眼,向虛無中說道:

“我已經看到了,但我沒做好準備,還是你來吧,抱歉。”夢嵐說道,那棵金燦燦的巨樹已經近在咫尺。

星千沒有去問做什么準備,他看見夢嵐正張開雙臂,面對著自己微笑。

“已經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敢面對我嗎?”星千問夢嵐。

夢嵐揮了揮爪,身體化作一縷白煙,煙霧后面是肢體扭曲變形,皮肉如熔巖般皸裂,已然不成人形的怪物。

星千看著夢嵐變異成的怪物,邁著小碎步向他靠近,走到他面前掄起拳頭向他臉上砸去。

被外骨骼包裹的拳頭轟然砸到夢嵐面前,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裝甲發出一陣尖銳的爆鳴聲。偷襲失敗,星千懊惱地收回了拳頭,盯著眼前殘破不堪的神明開口道:

“我答應過抹山茶和夏小黑,要把你打得七竅流血。”

夢嵐苦笑著,他的雙爪都被藤蔓束縛著,尾巴、雙腿和半邊后背都融進樹干里,動彈不得。

“手下留情吧,我沒幾天能活了...”

“不會的,你現在就得跟我一起回去。”

“不。”夢嵐搖搖頭,“你只能選擇接受極樂凈土,或者把我殺掉,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

“你如果不想活可以直接自殺,沒必要把所有人都拖進你的故事里。”

“我給了獸人族一個獲得凈土的機會,我在這里看到了整個世界的變化,所有獸人都過著很幸福的生活,這是我所看到的。”

“大家都很幸福,除了你之外。”星千指著夢嵐,“如果你的極樂凈土真有那么完美,那請告訴我,它的創造者現在為什么會這樣不幸?”

“這是必然會付出的代價,就像戴上皇冠必承其重,極樂凈土也需要我作為基石。”

“所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彌補今天嗎?”

夢嵐愣住了,星千看到他的眼角微微抽搐,金色血液從他的七竅汩汩涌出。他在竭力壓抑著自己的痛苦,即使他知道星千只是在演戲,只是使用這種方式攻破他的心理防線,他依然感受到如凌遲般劇烈的疼痛在五臟六腑間蔓延。

“不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話,極樂凈土可以解開你命運循環的詛咒,你會從此忘記我,安穩地過完你的余生。”

“忘掉你對我來說確實不難,你也確實不是我最優秀的朋友。”

“攻心的話就到這里為止吧。”夢嵐苦笑著,“你打算怎樣阻止我的行動呢?”

“極樂凈土的展開根本不需要半個月。”星千并沒有回答夢嵐提出的問題,“你放慢了極樂凈土擴張的速度,是想給我開后門,是想讓我幫你試錯,找到靠你自己無法發現的漏洞,如果那個漏洞無法挽回,你就馬上自殺讓極樂凈土消失,順便把自己包裝成一位殉道者,騙走我的人情,我說得對嗎?”

夢嵐閉上雙眼,沒有說話。

“快說話啊!”星千大喊道。

“對。”夢嵐收斂起剛才消沉的神態,以如炬火般明亮的目光注視著星千。

“那我們現在就用你的方法來吧。”星千在地上坐下,夢嵐變出一把椅子讓他就座,“我跟你講講我這幾天看到的,你來決定極樂凈土的結局。”

夢嵐點點頭,放松身體倚靠在樹干上。

“請說吧。”

“現在大家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是因為極樂凈土抹掉了他們關于苦難的概念,使他們的生活中不再有挫折和苦難,無條件的快樂會使人們對快樂的感受變得麻木,等到快樂的閾值提升到極樂凈土無法達到的水平,極樂凈土就會變成一片毫無意義的廢土,把獸人們變成一群麻木無情的牲畜。”

“如果沒有極樂凈土,獸人們就不是牲畜了嗎?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一直貫穿著整個社會。君主支配臣民,資本支配工人,父母支配子女,被支配方永遠只能委曲求全。但極樂凈土消除了特權和支配,讓大家都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在這樣的世界上獸人被稱為牲畜,那過去的獸人又是什么?”

“是你的朋友和同胞,你們曾經一同為了理想與正義并肩作戰,但現在他們都被極樂凈土整成了只會傻笑的木偶。”

夢嵐的眼神黯淡了幾秒,他沉默了片刻,略顯遲疑地問:“他們怎么了?”

“抹山茶上班不摸魚了,夏小黑也不捉弄人了,但他們都想不出以前那些天馬行空的好點子了。還有夏沫,你應該還記得他,就是以前你帶的班上那個被霸凌的犬獸人女孩,他給母校投了簡歷,說以后想跟你一樣在那里當老師,把你教給他的人生道理教給更多孩子,但現在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夠好了,也沒有太高的追求了,想回家去跟他爸媽一起種田。”

夢嵐低著頭一言不發,他沒有語塞,他在思考。

“我感到很遺憾。”他抬起頭注視著星千,“但那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你總會適應他們的改變,但如果沒有極樂凈土,世界上就依然會存在貧困、戰爭、歧視、壓迫、暴力,依然會有被拐賣的孩子、被校園霸凌的學生、被家暴的姑娘,被絕癥拆散的情侶,見義勇為卻不得善終的英雄。我感受到了他們的痛苦與絕望,我想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們本來可以不用付出這些代價,我們依然能在未來克服或解決這些問題。”

“但在這期間會死多少人?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我現在就要拯救他們。”

“請停止你的圣母行為,你有想過人們現有的生產力能否跟得上你帶他們走的這條捷徑嗎?”

“極樂凈土會在因果律層面禁止悲劇發生,無論存在多少不確定性因素,獸人們都將安穩地延續下去。”

“安穩?”星千冷笑道,“我講點你不知道的事情吧,你知道那天在廣場上向你祈禱的獸人們后來怎么樣了嗎?”

夢嵐搖搖頭,“不知道。”

“那個喪子的老人一夜之間就放下了自己的兒子,沒有任何過渡期。寵物貓走丟的那個人第二天被人主動找上門,還回來一盒吃剩下的貓骨頭,他二話不說地原諒了吃掉他家貓的人,因為他已經養了一只新的貓。還有那個被家暴的女孩,父親去監獄自首被她和母親攔下,一家三口一笑泯恩仇,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星千說完就捂著臉笑了起來,他這輩子都沒講過這么搞笑的故事。

“怎么樣,是你想看到的結局嗎?”星千反問道,“你到底是真的想讓大家幸福快樂,還是只想讓自己有成就感?”

夢嵐又開始七竅流血,他的血和背后的大樹都是金燦燦的,血順著身體流淌在樹干上,瞬間就被樹干吸干了。

“我承認這是極樂凈土的缺陷之一,但這個世界上哪里存在完美的變革呢?這些荒唐的事情只是改革中必然經歷的陣痛,我們只是需要時間去清算曾經的罪惡。你說得很對,我做過的每件好事都是為了自己,我并不是個利他主義者,但你不能否認極樂凈土的功勞。”

星千收斂起眼神中的譏諷,他感到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空氣像擰鋼絲一樣糾纏在一起,堅硬而扭曲,令他喘不過氣。

扭曲源于夢嵐,此時星千終于真正地看清了他。

他一直認為夢嵐是一位堅定的殉道者,只要做出了取舍就會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進發。但他想錯了,夢嵐的堅定是建立在動搖與掙扎之上的。他留下線索和轉機后一次次在極樂凈土中躊躇不前,勸誡自己再堅持一會兒,最后的結局一定不會差。他就像一個投海自殺者,一心求死卻一次次把手伸出水面,不希望別人救他又獨自越陷越深。他在這條路上反復動搖是為了緩解痛苦,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得到最后的勝利。

這才是真實的他,很平凡,很軟弱,很自私,很冷漠,很猶豫...

“別這樣為難自己。”星千的語氣平靜下來,“跟我回去吧,我們能一起做更多事情。”

“不。”夢嵐痛苦地捂著腦袋。“星千啊,你的生命可以循環,每一次輪回結束后都是嶄新的你,所以你永遠都充滿了希望。但我不行。我可以去殺罪犯,殺人販子,殺毒梟,但那只是短暫的解脫,每當我閉上眼睛時我腦子里的聲音就開始吶喊,它問我殺了這么多壞人,世界為什么還沒有變好?我早就知道極樂凈土并不完美,但我真的撐不住了,壞人如雨后春筍越殺越多,好人也會變成壞人,好人又會迫害好人,我到底該怎么做才能讓世界變好?我已經累了,沒力氣繼續等待了,在我徹底崩潰之前,極樂凈土是我最后的念想。”

星千伸出爪子,想幫夢嵐擦掉臉上殘留的血跡,但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風化的皮膚時那道無形的屏障再次將他拒之門外了。

“說出來感覺好點了嗎?”星千問。

“沒事。”夢嵐說,“我們已經說了很久了,你還是沒找到說服我的理由。現在該下決斷了,是接受這一切,還是直接殺掉我?”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星千說,“你剩下的壽命只有幾十年,等你死后極樂凈土還會存在嗎。”

夢嵐輕輕抬起手,荒原消失了,星空消失了,一陣強光閃過后他和星千并肩站在樹下,眼前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里沒有戰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歧視,也沒有悲傷和痛苦,人人平等,幸福和諧,美好繁榮...

“這是我用神跡模擬出的未來世界,非常完美和理想化。我會成為這個新世界的基石,確保獸人族能一直這樣和平地延續下去。”

星千低著頭,走進那片閃著白光的幻影區。這里的所有獸人都微笑著,所有獸人都感到滿意,所有獸人都很善良,所有獸人都在做著正確的事情。星千像一只覓食的狐貍四處逡巡,最后停在一塊無字碑前,他知道這是夢嵐設下的用來誘惑自己的幻影,夢嵐想用死亡引誘他接受極樂凈土,但他駐足停下并不是為了那塊碑,而是石碑旁的一朵小花,那朵花含苞待放卻已經凋零,它害怕凋謝于是放棄盛開。

“原來如此。”

星千恍然大悟,他第一次看破了這位擰巴的神明,他不過是一個被命運操縱至絕望的受害者。他的理想永存于腦海之中,卻只能依靠絕望來驅使。這是多么諷刺的事情啊!號稱烏托邦的極樂凈土,其源頭卻是其創造者的絕望。

星千轉頭凝視著夢嵐,夢嵐也溫柔地回望著他,決絕而不舍地開口說道:

“你不能在我面前證明極樂凈土理念的錯誤,那就請你回去吧,那邊的世界更需要你。”

“如果我說我可以呢?”

星千信心滿滿地仰起頭,試圖將這位絕望的神明拉回正道,順便糾正這個扭曲的世界。

“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

“說吧。”

“在你推演出的上千年未來之中,可曾出現過一位完成身份蛻變并獲得精神解脫的開悟者?”

夢嵐緊張地顫抖著,模擬出的幻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轉動著僵硬的脖子,注視著遠方的虛空。

“夢嵐,請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一個也沒有。”

“極樂凈土已存在千年,除了身為創造者的你之外再沒有任何人成功靠自己的力量開悟。而原世界雖然各種苦難橫行,卻在幾年內孕育出了像夏沫這樣擺脫了苦難,還愿意向世界散播善意的人。請你告訴我,為什么號稱能終結罪孽的極樂凈土還是抵不過人間?”

“你在歌頌苦難!”夢嵐顫抖著說。

“我沒有歌頌苦難,我是在歌頌人們戰勝苦難的壯舉。苦難是無法避免的,弱者不得不豁出性命才能與之抗衡,但劫難之后人們從未喪失銳氣,他們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將悲慟化為新生的希望,攀登上一座又一座高峰,將曾經令他們痛苦的事物踩在腳下。而極樂凈土卻把世界變得十全十美,人們失去了一切轉機和機遇,像家畜一樣被你圈養著。極樂凈土根本不是你以為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個泯滅人性的修羅場!”

“我錯了。”夢嵐終于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眼前的世界漸漸崩塌,化作漫天金燦燦的碎片隨風飄零。

“動手吧。”夢嵐張開雙臂,向星千展示出胸口上的傷痕,“極樂凈土已經開始緩慢瓦解,神之力即將開始反噬,你如果不殺掉我,我也只會死得更慘,求求你快動手吧。”

星千緩緩走向他,回蕩的腳步聲像深夜里的木魚聲溫和而堅定。他終于回到了夢嵐身旁,那顆枯萎的心臟距離他不過咫尺,他只要輕輕一握就能將它捏成碎片。

“我一直相信你能成功,但是...”夢嵐哽咽了,“我恐怕沒有機會再信任其他人了,星千,永別了...”

“別說了...”星千小聲嘀咕。

夢嵐深情地凝視著星千,直到星千將覆蓋著堅硬外骨骼的手臂刺入他的胸膛。淚水從他皸裂的皮膚上滾落下來,在布滿血污的臉上開鑿出一條運河,但他沒有察覺到這次從他眸中滾落的液體并不是金色的。

星千的手臂突然發力,刺穿皮肉折斷筋骨,如鐵錘般敲打著世界的根脈,夢嵐無法感受到疼痛,在錚錚巨響中,他頭頂的夜空中燃起超新星爆發產生的璀璨光輝。

那束光芒溫柔而純凈,如明月般皎潔。

“由絕望鑄造的牢籠,將被希望拆散!”星千怒吼道,如柱的銀火從夜空刺向地面,將那棵巨樹的金色光芒盡數吞沒,皎潔的白焰升騰而起,焚燒著神樹的枝椏,將束縛著夢嵐身體的根須全部燒成灰燼。夢嵐感受到自己的神之力正在漸漸遠去,從他的心臟流出并飛速流向另一個宿主。星千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劇痛已蔓延至他的全身,皮屑混雜著結晶的血肉從他的臉上崩落,感覺像玻璃碎片在他的關節處研磨。這是神之力降臨的表現,但這神之力是無比惡毒的詛咒,他強忍住身體的痙攣,緊握著夢嵐的心臟,將剩余的根須也焚燒殆盡。

夢嵐的身體在虛無中飄浮,他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場很漫長的夢,他安心地沉入無盡的黑暗,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平靜下來。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這次他終于不用再醒來了。

突然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充滿活力的聲音將他從夢中喚醒,他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他記得這味道,對方曾是自己的同事、戀人、救贖者,而他如今又是什么?自己又該以怎樣的立場去面對他呢?

夢嵐下意識地伸出爪子,渴望著另一個生靈的觸碰,但始終沒有誰來觸碰。

“星千...是你嗎?”他掙扎著試圖站起,卻被抵住胸口按了回去。他睜開眼睛,卻看見了遍體鱗傷的星千,一只腳爪踏在自己的胸口上,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

他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星千,他滿臉血污,身上的外骨骼殘破不堪,原本帥氣的發型也早已被燒焦大半,臉上斜著一道駭人的傷口,結晶的皮肉尚未完全恢復,皸裂出一道漆黑的缺口。他皺著眉頭強行壓抑著呼吸,卻無法掩蓋他早已筋疲力盡的事實。

他一言不發地跨坐在夢嵐身上,舉起了傷痕累累的拳頭。

拳頭攪動著呼呼風聲落下,每一下都用盡了力氣。拳頭砸在夢嵐的側臉和鼻梁上,在他的臉上留下一片血腫和淤青。他被打得頭昏眼花,卻依然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是他應受的懲罰。

星千每一拳之間都留出了十幾秒間隔,目的就是讓每一下擊打帶來的疼痛都被充分地感受,他跨坐在夢嵐身上,用傷痕累累的拳頭肆意擊打了幾十下,直到他七竅流血,眼角淌著淚滴。

夢嵐緊閉著雙眼等待著新一輪懲罰降臨,但遲遲沒有動靜。他突然聽到一陣微弱的抽泣聲,感覺某種滾燙的液體滴落在自己身上,他睜開又青又腫的眼睛,只見如神明般堅毅的星千低舉著傷痕累累的拳頭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早該注意到的,對不起...”

他竟然在道歉?做出了這些不可饒恕的事情,他竟然會向自己道歉?

夢嵐頓時感覺像被五雷轟頂,無法言說的疼痛在他的體內炸裂,他忍不住叫出聲,眼淚沖開紅腫的眼皮淌在地上,激起細微的塵土。

他們被醫護人員抬上救護車送往醫院,沒有再說一句話。

夢嵐傷得不重,在神之力被剝離的瞬間就被星千治好了大半傷勢。住院期間夏小黑和抹山茶來看望過他,他們告訴他星千已經出院了,不用擔心,又跟他說星千說出院后必須回去照常上班。他問起關于極樂凈土的事情,夏小黑說星千徹底銷毀了極樂凈土,但保留了它曾經造成的客觀影響,現在城區的監獄早已不堪重負,政府正在考慮向附近城市的監獄輸送囚犯。他又問起星千為何會有摧毀極樂凈土的神之力,抹山茶直接把一個小冊子放在桌上,跟著夏小黑一起離開了。夢嵐苦笑著翻開冊子,看到了那篇關于極樂凈土的熟悉故事,他翻到故事的末尾,發現故事的結局已經被修改了。

“唉,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夢嵐長嘆道。

出院那天下著大雪,夢嵐搭不到車又沒臉請朋友們幫忙來接,只好冒著風雪往車站的方向挪動。雪越下越大,他站在路口看不清信號燈的顏色。他正準備過馬路,身后突然響起尖銳的鳴笛聲,嚇得他差點栽進路旁的雪堆里。他罵罵咧咧地望向身后,竟然發現自己的車停在面前。星千打開車門讓夢嵐坐在副駕位置,抹山茶把頭探出車窗,喊道:“冷死了,快上車!”

夢嵐慌忙上了車,看著坐在后座上的兩位損友,又望向坐在駕駛室里面若冰霜的星千。

“我餓了。”夢嵐望向窗外小聲嘀咕道。

“你們想吃什么?”星千問車里的三人。

“火鍋...”夏小黑懶洋洋地舉手說。

“火鍋!”抹山茶說完,夢嵐跟著點點頭。

“那就一起吃火鍋吧!”星千愉快地決定了。

明亮的車燈穿過風雪的阻隔,車輪碾著厚厚的積雪朝遠處的雪白疾馳而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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