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緊張稍縱即逝，當陳世安的手指從眼鏡上放下來時，神態依舊從容自若：“這年頭，長得相似的人都有，聲音相似就更多了，陸總每天跟各種人打交道，可能是記混了。”

“也是。”陸爸依舊呈現若有所思狀：“對了，還未請教陳專家高姓大名？”

“你管我叫小陳就好了，說實話，我也談不上什么專家，仍在學習階段。”陳世安可不敢自報大名，盡量岔開話題。

都到這一步了，臨陣退縮反倒要出麻煩，索性戲演到底吧。

況且他又沒騙陸爸，他是真準備注冊一家工作室，就叫“亞太產業發展研究有限公司”。

只是現在單位正放假，還沒來得及去辦理營業執照。

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沒想坑騙陸爸一分錢，純粹是來送溫暖的。

擔心陸爸繼續刨根究底，陳世安徑直道：“來之前，我了解了一下，大概知道了你這家電池廠的情況，之所以發展潛力評級為C，也是有事實依據的。”

“怎么說？”陸爸一邊問，一邊斟茶。

“陸總，你廠子目前的主要電池種類有哪些？”陳世安反問道。

“目前主要生產五號電池，七號電池也有做，比較少。”陸爸介紹道：“主要五號電池現在需求量太大了，根本不夠賣。”

“因為尋呼機行業的快速發展吧。”陳世安猜到了陸爸懊悔的原因。

要知道，90年代的電池行業曾經迎來過一個黃金期，那就是尋呼機也就是BB機快速普及的時期！

像二鹿、三五和南浮電池，就是乘著這個風口開始崛起的。

可以說，90年代，是國產電池的激蕩年代！

“對啊，我當年在國營廠當業務員，起初沒賺多少錢，最后是趕上了尋呼機上市才賺到了第一桶金，然后自己辦廠。”

陸爸一會洋洋自得，一會又沒好氣的道：“可惜廠里其他股東覺得尋呼機太貴了，只會有一小部分人用，電池也沒那么大的銷量，生產線沒必要辦那么大。”

“所以你就妥協了。”陳世安莞爾道。

“對啊，誰能想到尋呼機發展得那么快，普通人家都用上了。”陸爸嘆道，懊悔得拍了一下大腿。

“所以，現在電池是供不應求了吧。”陳世安再次看到了普通人身上的時代局限性。

“供不應求……對，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我每天只能看著送上門的訂單干著急，哪怕24小時不停地生產，也遠遠滿足不了。”陸爸將一杯茶遞到了陳世安的面前，豪邁道：“所以我最近準備搞一條大的生產線。”

陳世安握住茶杯，手指摩挲著杯身，沉吟道：“你這么計劃，是覺得尋呼機的市場還會持續向好么？”

陸爸不假思索道：“那當然，尋呼機的市場現在多火爆啊，根本不愁賣，連我車間的那主管都用上了。”

陳世安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

陸爸似覺察到陳世安的笑容有點不屑的意思，“我說得有什么不對嗎？”

“沒什么不對的，以目前的市場行情來看，尋呼機應該還能火幾年，傳統電池還是有賺頭的。”

“那肯定是有得賺了……等等，你說尋呼機只能再火幾年？”

“不然呢，難道你覺得尋呼機能一直長盛不衰？”

陳世安看到了陸爸眼神里清澈的困惑，就決定給他小小上一課，隨即掏出了那部掌中寶。

陸爸看到掌中寶時，眼神又變得精光熠熠。

這至尊級別的手機，之前他看幾個大老板有在用，著實眼饞，但一問價錢只能忍住了。

雖然他有些錢，但經營開銷也多，比如接下來還要整生產線擴大產能，剩的積蓄還得留著給閨女買房呢。

看到陳世安手揣這高檔貨，陸爸又不由高看了對方一大籌，這更證明這小專家非富即貴。

“陸總，你覺得這手機，將來會普及嗎？”陳世安晃悠著掌中寶。

“當然不可能，那么貴，頂多就是我們這些生意做得還不錯的人能用上。”陸爸不假思索道。

陳世安玩味一笑：“咦，這話怎么那么耳熟呢，剛剛是不是說過？”

陸爸一窒。

“當初很多人覺得尋呼機只能一小撮人能用上，結果尋呼機的價格一路降，降到了連工薪階層都用得起的水平。還有前幾年爆火的大哥大，現在更輕便先進的手機一出現，價格也開始跳水了。”

陳世安收起了手機，悠悠道：“陸總，世界是發展進步的，沒什么能夠永恒不變。有些東西，今天你高攀不起，將來你可能就棄如敝履了。”

陸爸漸漸回過味來。

他大概理解了陳世安的意思。

像當初合伙人們覺得尋呼機普及不了，結果現實就打了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這讓陸爸每次想起來都深覺得豬隊友拖后腿，害他錯過了發展良機。

現在他又看衰手機的未來，豈不是也犯了相似的偏見錯誤。

最關鍵的是，陳世安說得還很有道理。

尋呼機現在普及的原因，看似是降價導致的，但實則是有了更先進的新事物取代，那就是大哥大乃至手機！

如此類推，等科技再發展下去，手機也降價普及了，那么尋呼機還會有人用？

反正陸爸已經不用了，他有了更便捷的手機。

而這，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

“陳專家是覺得未來幾年，手機也會普及，到時候尋呼機用的人就少了吧。”陸總還算是一點就通，但他仍有一點想不通：“多問一句，陳專家，你最后那句，棄如……比驢什么意思？”

“敝履，舊鞋子的意思，棄如敝履就是把一件東西像舊鞋子一樣嫌棄。”

陳世安用手指蘸了茶盤上的水，在茶幾上寫出了這兩個字，耐心科普：“換個說法，就好比你曾經很喜歡一個女人，但在一起久了后又嫌棄了。”

“哦，那我就懂了。”陸爸秒懂。

“陳專家真是知識淵博，眼光又獨到，佩服。”

陸爸已經萌生了濃濃的欽佩和感激。

試想，要不是陳世安給他做預測分析，他接下來肯定要再砸大價錢，擴大生產線。

如果未來幾年尋呼機市場冷下來，那他這筆投資就要大虧了！

當即，他的態度愈發恭敬，一邊給陳世安續茶，一邊請教起企業的發展之道。

陳世安一看獲得了陸爸的信賴，就點到即止，轉口問道：“你們廠目前都是生產碳性干電池吧？”

碳性干電池，也就是普通的鋅錳電池，一次性的那種，蓄電容量很低。

見陸爸點頭，陳世安沉吟道：“據我所知，這種碳性干電池，尋呼機用不了多久吧。”

“沒錯，基本一節電池用個十天左右就沒電了。”陸爸笑了笑：“所以大家換得越勤，我賺得也越多。”

陳世安卻另有觀點：“怕就怕這利益無法持續增長，很多人一開始沒感覺，但時間長了，必然會發現這么重復購買干電池的成本太高了，還不如買電量更足的堿性電池，或者可重復充電的鎳氫電池。”

“行家啊！”陸爸眼神一亮，豎起了一大拇指。

你要去路上隨便問一個人，電池有哪些種類，往往迷糊不知，頂多就是知道一次性和可充電的區別。

而陳世安年紀輕輕就對電池的種類和名稱一清二楚、如數家珍，更讓陸爸覺得這位陳專家博學多聞。

他每天跟那些土老帽打交道，都覺得是對牛彈琴，難得遇到高人，說話一點都不費勁，反而還有點享受。

仿佛遇到了知己，陸爸的話就更多了，“陳專家，你說的，我很早就考慮到了，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就說國內能做堿性電池的，現在就三家，二鹿、三五和南浮，你知道光這一條生產線要多少錢嗎？”

說著，陸爸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千萬吧。”陳世安推測道。

這年代的五千萬，堪稱天文數字。

“對，而且國內還沒有，得去日本買。”陸爸喝了口茶，咂了咂嘴。

陳世安輕輕點頭。

他記得，那三家一開始也是買不起的，最終還是靠著找國資合作，才引進了堿性電池的生產線。

“至于鎳鎘電池、鎳氫電池，那成本就更高了，想都不敢想。”陸爸悵然一笑，端起了茶杯：“所以我這小廠，基本只能做做最低端的那塊，你們給我評為C級，完全說得過去。”

陳世安大體明白了陸爸這家電池廠的癥結所在。

想發展，又是茫然無措，又是束手束腳。

“沒嘗試過融資搞產業升級嗎？”陳世安問道。

“想過，也試過，之前跟政府國資那邊都談過，他們愿意出錢幫忙引進堿性電池的生產線，但條件有點苛刻。”陸爸面沉似水：“說白了，就是我這邊談判的籌碼不夠多。”

“那你就沒想過，把自己的籌碼變多一些，再去談融資合作？”陳世安提議道。

“籌碼不是說變就能變出來的，我的家底就這么多，能維持住現狀就很不錯了。”陸爸攤攤手。

“要我說，有時候可以試試換個角度入手。”

陳世安看火候差不多了，終于亮出了此行的最終目的：“既然品質方面一時半會爭不過別人，那不如在其他領域爭一爭，比如說，多花點心思在營銷宣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