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補造化:中唐至宋末詩歌敘事傳統研究
- 楊萬里 周劍之
- 4934字
- 2024-10-23 15:48:45
第三節 杜甫紀亂詩歌中的敘事
由上篇詩歌分析可看出:杜甫安史之亂以前的詩,雖然有意識地在詩中加強了敘事性,但也不可避免地還帶有那個時代濃厚的抒情底色,詩人在寫作時,這種抑制自我表達沖動的努力,做得不是很徹底。因為整個社會洋溢在一片樂觀向上的喜悅之中,一種普遍向善的美好情緒在大眾間漫延,這個時代需要優美的抒情。雖然盧照鄰等人的《長安古意》這類都城詩中,在展現廣闊的城市生活時運用概括性敘事手法,但這里的敘事只是抒情的有機補充,沒有上升到一種美學需要。安史之亂起,詩人杜甫出生入死的險絕經歷,已不適合用“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11)的創作方式和興象玲瓏的盛唐詩歌美學來書寫,也不適合用沉靜唯美的六朝詩歌體來展現。刻骨驚心和復雜多變的社會現實需要一種相應的美學范式來記錄、來表達(12)。如《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詩: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茂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其一)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其二)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其三)
經歷賊亂是一件不堪回首的事情?!靶乃乐摇睂懗隽松硖幬>车慕^望感,“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寫出了偶然活下來的慶幸感,“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寫出了個體在海立山飛的世道面前的渺小感。人與世界的審美關系出現了迥異于盛唐時的那種狀況,現實的復雜性進一步抑制著詩人們直接抒情的沖動,加速朝著強化敘事的方向發展。例如,同樣是敘述征兵(“抓壯丁”)這件事,作于安史之亂前的《兵車行》與作于安史之亂中的“三吏”“三別”,就很難從同一個道德層面去責難官府了。《杜詩詳注》于《新安吏》詩下引明人張綖語曰:“凡公此等詩,不專是刺。蓋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則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則慰之哀之。若《兵車行》、前后《出塞》之類,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類,則慰也;《石壕吏》之類,則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痹跓o比復雜的社會現實面前,需要表達“刺之”“哀之”“慰之”的不同態度,出路何在?杜甫的應對策略就是:盡量擺脫情緒化表達的文字,加強客觀“敘事”成分,在一定程度上以“再現”生活場景取代直接抒情。
古人對杜甫的這個藝術匠心似已有覺察,宋人葉夢得《石林詩話》謂:“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盡為工。至老杜《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絕唱也?!彼抉R遷于紀錄歷史事實時不拒絕虛構合理的情節,即“敘事”(講故事)。葉夢得在這一點上將杜甫與司馬遷相比。明人胡應麟《詩藪》亦謂:“杜之《北征》《述懷》,皆長篇敘事?!薄伴L篇”云云,暗含敘事之中有情節之謂。梁啟超1922年在清華大學作的一場題為《情圣杜甫》的演講,是學人周知的:“如《羌村》《北征》等篇……從極瑣碎的斷片詳密刻畫,確是近世寫實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寫實。這種作法,在中國文學界上,雖不敢說是杜工部首創,卻可以說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從前古樂府里頭,雖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寫入微。這類詩的好處,在真事愈寫得詳,真情愈發得透。我們熟讀他,可以理會得‘真即是美’的道理?!?a href="../Text/chapter2_0004.xhtml#jz_1_135" id="jzyy_1_135">(13)梁啟超作演講的那個時候,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兩種文藝思潮正盛行于文學界,前者以想象豐富、抒情夸張為特征,后者以敘事手法摹寫現實為圭臬。梁氏此處將杜甫歸入寫實主義一路,實則是贊嘆其敘事有方。“三吏”“三別”《北征》諸詩,論其敘事者已多,本文不再重復,另取《彭衙行》《羌村三首》《義鶻行》等詩為例,分析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所作詩的敘事性。
先看《彭衙行》: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參差谷鳥吟,不見游子還。
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
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
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有時經契闊,竟日數里間。
野果充糇糧,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少留周家洼,欲出蘆子關。故人有孫宰,高義薄曾云。
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
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干。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餐。
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別來歲月周,胡羯仍構患。
何當有翅翎,飛去墮爾前。
這是一首通篇敘事回憶之作。詩的前半敘述一家人當初避賊,夜經同州白水縣(漢代彭衙縣)的艱難之狀。地方荒涼,又無車馬代步,天還不停地下雨,沒有擋雨之具,泥濘中相互牽引前行。概述之中復有細節描寫:“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讀來如見其狀,如聞其聲。詩的后半寫途中幸遇故人,得其庇護,其中的細節描寫相當感人:“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干。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餐?!睂⒐嗜税胍归_門延客的驚訝、熱情好客、體貼關懷以及詩人一家慶幸得救、疲憊、饑餓之狀,一一畢現。“別來”一句將敘述者從回憶狀態拉回到眼前現實之中;“何當”一句表達了敘述者對將來的一種心愿、期盼。杜甫此詩,從敘事時間來講,涉及過去、現在、將來,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時間。
《唐宋詩醇》評此詩謂:“通篇追敘,瑣屑盡致,神似漢魏?!贝嗽u點出三個關鍵意思:敘事、細節描寫、漢魏傳統,點評非常到位。杜甫之前,類似的敘事作品已經消失于中國文學史很久了,由此上溯可及蔡琰《悲憤詩》。二者從語言風格到敘事手法,如出一轍?!侗瘧嵲姟芬彩腔貞浿?,從記憶之中的漢末董卓之亂開始敘述,董卓借平十常侍之亂而率胡羌之兵入都,“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蔡琰即是被擄女性之一。她們隨胡羌兵撤回到西北邊地,一路上歷盡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留有大量的細節描寫。茍全性命的蔡琰配嫁胡人,十馀年后,得到朝廷的關注,被接回中原,復忍痛與親生骨肉分別。詩中敘母子分別場景特別細致感人。蔡琰回到老家,發現親人已盡數離世,舊居已荒蕪,唯聽得豺狼號叫之聲。奉旨再嫁,“常恐復捐棄”,馀生注定在痛苦、恐懼中度過。杜詩不同于蔡詩之處在于:以冷靜刻畫(敘事)代替直抒抒情。
杜甫《羌村三首》對普通人在亂世的悲歡離合作了十分動情的敘寫: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其一)
本詩敘述了詩人“我”亂世回家的情景,由四個場景構成。場景一是詩人回家時的背景:紅霞滿天,夕陽即將落入地平線,烏鵲在枝頭聒噪亂飛,疲憊的詩人拖著長長的身影邁向家所在的村子。場景二是妻子、小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還能見到丈夫、父親在亂世久無消息之后回來了。“怪”“驚”“拭”三個動詞刻畫了重逢時那悲喜交集的場面?!蹲x杜心解》論此詩:“公凡寫喜,必帶淚字,其情彌摯。”場景三是鄰居紛紛趕來看望,隔籬歔欷不已。場景四是夜深了,一家人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舉燭相對,懷疑眼前一切都是夢中?!案卑凳緯r間過了很久,“相對”于無聲處勝有聲,“如”展示了驚魂未定的心態。《詩經·綢繆》詩有句曰“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今夕何夕,見此邂逅”“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寫夫婦閨房之樂,杜甫此詩反用其意,寫亂世貧賤夫妻之悲。四個場景的轉換即按事件的發展順序進行四個時空轉換,是一首標準的敘事詩。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其二)
本詩中,以童稚的天真爛漫與成人對時局的憂懼對照敘寫,倍增感染力。對兒童是實寫,以細節描繪為主;對成人是虛寫,以情感抒發為主?!皨蓛翰浑x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兩聯,寫出了小孩子的喜悅、恐懼和用心諸種心理活動。世道的艱難對幼小的孩子造成了心理陰影,讀來令人鼻酸。在鋪敘小孩的爛漫動作方面,此詩誠不如左思《嬌女詩》,但在刻畫心理方面,此詩勝《嬌女詩》。中唐詩人施肩吾《幼女詞》詩云:“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尚不如老杜筆下小孩那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其三)
本詩有陶淵明《移居二首》詩寫鄉鄰之情的影子在,特陶詩寫樂,此詩寫悲耳(14)?!捌D難愧深情”是本詩的基調。詩中敘寫了五個場景。場景一:庭院中雞群發出騷動不安的叫喚聲,這是有生人靠近的信號?!拔摇甭劼曏s來,驅散了雞群。場景二:靜下來后,聽到柴門外隱約傳來叩擊聲,開門一看,四五個父老站在門外,說是見我久出歸來,特地帶著酒來看望“我”。場景三:父老們一邊與我暢飲,一邊抱歉地解釋酒味薄的原因——壯丁盡從軍,莊稼無人種,沒有足夠的糧食來釀酒?;膩y之景從父老口中傳出,詩中表面寫飲酒之樂,實則是以歡寫悲,倍增其悲也。《杜詩詳注》評此詩謂:“再敘飲中問答,皆亂后悲傷之意?!弊畲_。場景四:我為父老們吟誦詩篇以表謝意。場景五:悲傷的詩篇吟畢,仰天長嘆,座上的人都老淚縱橫。五個場景前后連貫,敘述一個完整事件,展現了凄涼時世下的人性之美。濃濃鄉情是詩人以及父老們身處亂世而得以安身立命的重要精神慰藉?!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白釉唬何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抉R遷所謂“見之于行事”,即紀事也。杜甫學司馬遷,以強烈的敘事性表達“深切著明”之詩意。
從內容上看,《義鶻行》詩在杜甫的詩歌中算是比較特別的一篇:
陰崖有蒼鷹,養子黑柏顛。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
雄飛遠求食,雌者鳴辛酸。力強不可制,黃口無半存。
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修鱗脫遠枝,巨顙拆老拳。
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
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
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
近經潏水湄,此事樵夫傳。飄蕭覺素發,凜欲沖儒冠。
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
全詩共十八聯,前十聯敘述白蛇登老鷹之巢,盡噬雛鷹,雌鷹力弱不能敵。雄鷹歸來見其慘狀,翻身入云找來一只蒼鶻報仇。義鶻從天而降,與千年白蛇搏擊,最終白蛇腦袋被鶻爪擊破了,肚皮被鶻嘴、鶻爪扒開了。后八聯議論抒情,先是贊揚了義鶻急人之難的俠義行徑,“功成失所往”,有大俠魯仲連之風;其次嘲諷千年白蛇就要在成精前因殘殺雛鷹而喪失了性命;最后希望此詩能激發壯士們的捐身赴國難之心。對于詩中的議論,有人不滿意,如鐘惺《唐詩歸》論此詩時就說如果沒有最后三聯那些大道理,全詩更有味、更有章法。總體上講,本詩的敘事性還是挺有特色的,《杜臆》評此詩曰:“是太史公一篇義俠客傳,筆力相敵,而敘鳥尤難。”《讀杜心解》評此詩:“奇情恣肆,與子長《游俠》《刺客》列傳爭雄千古?!眱扇硕疾患s而同看到了此詩前半敘事與司馬遷《游俠》《刺客》列傳在敘事精神上的相通性。
順便說說杜詩敘事的藝術成就問題。謝思煒認為,“三吏”是“記事與敘事相拼合”,“他(杜甫)一方面缺乏豐富的虛構人物和故事的想象能力,缺乏戲劇性地展開情節沖突和駕馭各種場面的能力,一方面無法擺脫已深深進入角色的作為抒情主體的詩人自我意識,很難徹底拋開自我換用旁觀敘述者的語氣”。因此,“他未能建立起一套足資取法的文人敘事詩的獨特范型”。(15)從敘事技巧的成熟度而言,謝氏的見解有一定道理,杜甫的敘事,還夾于抒、敘兩端,與元稹在《夢游春詩七十韻》《連昌宮詞》、白居易在《長恨歌》《和夢游春詩一百韻》中展現的敘事手法相比,尚有差距。但杜甫很完美地用抒情性及人道主義精神彌補了敘事性不足的弊病,所以他的“三吏”“三別”仍是詩歌史上的典范之作。杜甫作為一個從盛唐氣象中走出來的詩人,他能走出固有范式,并成功地嘗試了一種新的寫作范式,無疑是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