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瞿秋白的生前身后
- 瞿獨伊口述 周海濱執筆
- 8453字
- 2024-10-23 18:03:52
緣起
周海濱
父親犧牲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可他親切的形象,卻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在我模糊的幼年記憶中,父親清瘦,戴著眼鏡,話不多,但很溫和。母親不讓我簡單地叫他“爸爸”,而一定叫我喊他“好爸爸”。我就一直這樣稱呼我父親……
瞿獨伊,瞿秋白、楊之華的獨女。瞿秋白去世時,她只有14歲。從5歲見到瞿秋白到14歲聽到秋白被殺害的消息,她在“好爸爸”瞿秋白身邊度過了人生充滿“父愛”的一段時光。
楊之華,1900年出生于浙江蕭山,曾就讀于浙江女子師范學校。她曾與開明士紳沈玄廬之子沈劍龍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沈劍龍到上海以后,感情起了變化。這時,楊之華生下女兒,取名——“獨伊”,即只生這一個。1922年,楊之華只身前往上海,結識了向警予、王劍虹等人,并于1923年底報考上海大學,被錄取在社會學系。
楊之華回憶說:“我和秋白的初次見面,是在一九二四年一月間。”(1)瞿秋白是上海大學社會學系系主任,講授社會科學概論和社會哲學兩門課。向警予與楊之華交好,向瞿秋白推薦了楊之華。瞿秋白是楊之華的入黨介紹人。
瞿秋白這時與第一任妻子王劍虹熱戀,并于1924年1月結婚。1924年1月,為參加國民黨一大而滯留廣州的瞿秋白,幾乎每天都要用五彩布紋紙給王劍虹寫信,并附詩。“萬郊怒綠斗寒潮,檢點新泥筑舊巢。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就是瞿秋白寫給王劍虹信中的情詩。
王劍虹是丁玲的好友。丁玲回憶瞿秋白和王劍虹的第一次在南京見面:“這個朋友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見面時話不多,但很機警,當可以說一兩句俏皮話時,就不動聲色地渲染幾句,惹人高興,用不驚動人的眼光靜靜的飄過來。”(2)不久,瞿秋白和施存統再次過來,向丁玲、王劍虹講述蘇聯的故事。“我們就像小時候聽大人講故事似地都聽迷了。……他鼓勵我們隨他們去上海,到上海大學文學系聽課。”(3)瞿秋白和王劍虹才情相宜,戀愛不到半年就結婚了。不過,這段美滿婚姻僅僅維持了7個月,1924年7月21歲的王劍虹便因肺病去世了。瞿秋白的母親和姐姐因患肺病而死,瞿秋白也患有肺病,瞿秋白自覺對王劍虹的死負有責任。
王劍虹去世之后,楊之華經常看望瞿秋白,瞿秋白向楊之華求了婚。楊之華是公認的美女,丁玲說她“長得很美,”上海大學教員鄭超麟說她“漂亮、溫柔、聰明、能干”,國民黨中統特務萬亞剛說她“長得非常漂亮,有上大校花’之稱”。
楊之華對瞿秋白的求婚并沒有思想準備,她回到蕭山家里,暫避瞿秋白。不久,學校放暑假,瞿秋白來到蕭山找她。楊之華的哥哥和沈劍龍是同學,見到這種情況,就把沈劍龍也請到家里來。
沈劍龍卻與瞿秋白一見如故。楊之英在《紀念我的姐姐楊之華》中回憶說:“我第一次見到秋白是1924年11月,姐姐同他一起到蕭山家中來的時候。當時姐姐已決定與沈劍龍離婚,她和秋白來家就是為商議這件事的。秋白給我的印象是文質彬彬,說話斯文,十分有禮貌。他們到家后,立即派人把沈劍龍請來,三個人關在房間里談了差不多一整夜。臨別時,我看他們說話都心平氣和,十分冷靜,猜想姐姐與沈劍龍離婚和秋白結婚的事已經達成協議。果然,姐姐和秋白回到上海后不久,邵力子主辦的《民國日報》上登出了兩條啟事,一條是姐姐與沈劍龍的離婚啟事,一條是姐姐與秋白的結婚啟事。11月7日,十月革命紀念那天,姐姐和秋白正式結婚。我的父母親認為這事丟了楊家的臉,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但姐姐從此卻更加勇敢地走上了獻身于革命的道路。”(4)
多個版本的瞿秋白傳記里都會提及這次“談判”:先在楊家談了兩天,然后沈劍龍把瞿秋白、楊之華接到他家,各自推心置腹,互訴衷腸,又談了兩天。
11月27日,邵力子主辦的上海《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出三條啟事:
楊之華沈劍龍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脫離戀愛的關系。
瞿秋白楊之華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戀愛的關系。
沈劍龍瞿秋白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朋友的關系。
這三則啟事,在27日、28日、29日三天重復登出,成為上海灘破天荒的新聞。鄭超麟曾回憶說:“那時,上海小報中最有名的《晶報》,由主筆張丹斧(丹翁)執筆評論此事,但把當事人的姓名都改換了。沈劍龍改為審刀虎,瞿秋白改為瞿春紅,楊之華改為柳是葉,沈玄廬改為審黑店,上海大學改為一江大學,商務印書館改為工業印書館。我們以后好久都叫秋白做春紅。”
據說,沈劍龍送給瞿秋白一張六寸照片——沈劍龍剃光了頭,身穿袈裟,手捧一束鮮花,照片上寫著“鮮花獻佛”四個字,意即他不配楊之華,他把她獻給瞿秋白。鄭超麟曾回憶五四時期青年的愛情,對“秋之白華”,他有這樣的記錄:“有一次,我們到秋白和之華的新家里去,說話間來了一個人。他們介紹說:‘這位是劍龍。’秋白同他親密得如同老朋友。之華招待他,她像出嫁的妹妹招待嫡親的哥哥。后來,之華有一次對我說:劍龍為人高貴,優雅,她自慚庸俗,配不上他。沈玄廬則沒有兒子那種度量。玄廬背后罵秋白:‘這個人面孔狹窄,可知心中奸狡。’”萬亞剛在《國共斗爭的見聞》一書《瞿秋白“就義”之謎》一文中這樣地敘述:
瞿、楊之結識,是在“上海大學”……她的丈夫是沈定一(玄廬)的兒子沈劍農(引按:應為“龍”,下同),同在“上大”讀書。“上大”師生的思想都很前進,校風開放,所以瞿、楊的交往不大避人耳目。等到二人發生戀情,同學間就紛紛傳揚,沈劍龍也有所耳聞。某次,沈劍龍走過瞿秋白的房間,聽到里面有嘻笑聲,推門進去,見楊之華坐在瞿秋白的膝上。楊見他進來,急忙站起來解釋:“正在和瞿老師排演話劇。”沈劍龍將她按回原位:“你們繼續排演吧!”說完掉頭就走。
隔了幾天,沈劍龍在寓所請瞿秋白和幾個“上大”同學吃便飯,沈定一夫婦也在座,酒至半酣,沈劍龍站起來說:“之華和瞿老師相愛,我理當成全他們,今天請諸位做見證,我把之華交給瞿老師。”說完將瞿、楊二人的手拉在一起。這一幕突如其來,大家為之怔住,沈定一夫婦更怒氣沖沖,憤而退席。次日,沈、楊離婚,瞿、楊結婚,瞿、沈結為朋友關系,三則啟事并排刊登在上海《民國日報》上,社會人士詫為奇聞。此為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之事。這段故事,初見于“中統”外圍刊物《社會新聞》(丁默邨主編)上,后來筆者又從沈劍龍口中證實。(5)
瞿秋白與楊之華感情甚好,“秋之白華”被稱為民國愛情的一道傳奇。2015年是瞿秋白殉難八十周年,《新文學史料》發表了瞿秋白的外孫女李曉云核對、整理的一束瞿秋白家信。這些信件主要是1929年瞿秋白在蘇聯期間寫給妻子楊之華的信,感情至深。在瞿秋白犧牲后,楊之華珍藏著瞿秋白的原稿、書信,歷經數十年風風雨雨而不曾毀壞、流失。
致楊之華,1929年2月28日晚:
親愛愛:
前天寫的信,因為郵差來的時候,我在外面逛著,竟弄到現在還沒有寄出。今天又接到你二十五日的信。那是多么感動著我的心弦呵!我倆的愛實是充滿著無限的詩意。從半淞園以來,我倆的生活日漸的融化成一片,如果最近半年愛之中時時有不調和的陰影,那也只是一個整個的生命之中的內部的危機。最近半年是什么時候?是我倆的生命領受到極繁重極艱苦的試驗。我的心靈與精力所負擔的重任,壓迫著我倆的生命,雖然久經磨練的心靈,也不得不發生因疲憊不勝而起呻吟而失常態。
稍稍休息幾天之后,這種有力的愛,這整個的愛的生命,立刻又開始灌溉他自己,開始萌著新春的花朵。我倆的心弦之上,現在又繼續的奏著神妙的仙曲。我只有想著你,擁抱你的,吻你……的時候,覺著宇宙的空虛是不可限量的渺小,覺著天地間的一切動靜都是非常的微細——因為極巨大的歷史的機器,階級斗爭的機器之中,我們只是瑣小的機械,但是這些瑣小的我們,如果都是互相融合著,忘記一切憂疑和利害,那時,這整個的巨大的機器是開足了馬力的前進,前進,轉動,轉動——這個偉大的力量是無敵的。
你寄來的小說月報(即《小說月報》雜志——李曉云注)等及絨衫已經接到。我明后天大概就可以得到莫斯科的回音,究竟在此(當時瞿秋白在庫爾斯克州利哥夫縣瑪麗諾療養院治病休養。——李曉云注)繼續休養兩星期,還是不。
最近精神覺得比以前好多了。但是正經的工作及書,都不能想起,不能想做。人的疲倦是如此之厲害呵!
見著仲夏、余飛(仲夏,鄧中夏,與余飛都是早期共產黨員。余飛后被捕叛變,加入國民黨。——李曉云注)代我問好,請他們寫封信給我,有些什么新聞。
我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二十八日晚
致楊之華,1929年3月13日:
親愛愛:
今天接到你七日的信,方知兆征(蘇兆征烈士。——李曉云注)死的原因……
……
親愛愛,我的感慨是何等的呵!
我這兩天當然感覺到不舒服,神魂顛倒的。再過一星期,我就要回莫(即莫斯科。——李曉云注)了,好愛愛,人的生死是如此的不定!
這次養病比上次在南俄固然成績好些,但是,始終不覺著的愉快,我倆還是要經常的注意身體,方是有效的辦法。養病的辦法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但是,你快可以看見我了,至少比以前是胖些了。你高興么?好愛愛,我要泡菜吃!
仁靜(劉仁靜。——李曉云注)回,托他帶這信,仁靜又是失戀一次,但是,他不屈不撓的,居然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她。他固然是很可憐的。
……
天氣仍舊是如此冷,仍舊是滿天的雪影,心里只是覺得空洞寂寞和無聊,恨不得飛回到你的身邊,好愛愛。我是如此的想你,說不出話不出來的。
我想,我只是想著回莫之后,怎樣和你兩人創造新的生活方法,怎樣養成健全的身體和精神。
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但是,不知如何的說,不知從何說起……親愛愛,我吻你,吻你,要緊要回莫見著你,抱著你!!!我的心傷了!兆征的死,仿佛是焦雷一樣……
你的阿哥
三月十三日
致楊之華,1929年3月15日:
親愛愛:
昨天仁靜走,給你帶了一封信;下半天我睡夢中醒來,胸前已放著你來的信,我是多么高興!可是這封信仿佛缺了一頁。
好愛愛,你何以如此的消瘦呢?何以這樣的愁悶,說死說活呢?乖愛愛,哥哥抱你,將你放在我的暖和的胸懷,你要乖些!不好這樣的。你[我]讀著你那句話,險些沒有掉下淚來。你的身體要好起來的。我早已告訴你,不要太用功了。讀書不容易讀熟的。當初我也是這樣,自己讀的寫的常常會忘掉的。只要不自勉強,不管忘不忘,不管已讀未讀,只要常常有興會的讀著用著,過后自然會純熟而應用。覺得疲乏的時候,決心睡一兩天,閑一二天,在花園里散散心(只不可和男人——除掉我——吊膀子)。睡足了便覺得好些的。
乖愛愛!好愛愛,我吻你,吻你的……吻你的一切。
我譯的工農婦女國際歌,有俄文的,你如看見仁靜,他有一本歌集上有這首歌。俄國的婦女運動,現在是特殊的問題,也是一般的問題。城市中的婦女是已經沒有所謂婦女問題,而是一般的技術文化問題——一般的官僚主義妨礙著女工得到法律上政治上已有保障;一般的物質建設的落后(如生育、育嬰等的設備)妨礙著婦女之充分的和男子完全一樣的發展;一般的社會設備及技術設備的缺乏(如公共食堂、宿舍、洗衣等),始終占領著婦女的許多時間。婦女問題上你所看見的缺點,正表示一般的社會主義建設的困難,以至黨部工作的困難。那婦女部的吸香煙和一切態度,使我想著:蘇聯黨的工作是如此之重大而繁復,但是他們的人材是如此之缺乏!
親愛愛,你準備著自己的才力,要在世界革命及中國革命之中盡我倆的力量,要保重你的身體。我想,如果,我倆都湊著自己能力的范圍,自己精力的范圍,做一定的工作,準備著某種工作能力,自己固然可以勝任而愉快,對于工作也有益處。我倆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貪多嚼不爛是一無益處的!好愛愛,親愛愛,我倆的生活是融和在一起,我倆的工作也要融和在一起。親愛愛,你千萬不好灰心,不好悲傷。我抱著你,我在意想之中抱著你,吻著你,安慰你。我過一禮拜便回來了——三月二十二日一定到莫斯科。你如果要上課,可以不要來接我,我偷偷的回家,等你回來,你是要如何高興呵!那時,獨伊(瞿獨伊,瞿秋白、楊之華的女兒。瞿獨伊原名沈曉光,1921年11月生,母親是楊之華,生父是沈劍龍。1924年楊之華與沈劍龍離婚,與瞿秋白結婚。1925年春瞿獨伊被母親楊之華接到上海與瞿秋白一起生活。瞿秋白視瞿獨伊為己出,愛護有加。——李曉云注)也不能笑倆哭了!!(此句疑原信筆誤。據楊之華所存抄件為:“獨伊也不能哭,而笑了!!”——李曉云注)
好獨伊,親獨伊!
“小小的蓓蕾含孕著幾多生命,陳舊的死灰幾乎不掩沒光明。看那沙場的血花燦爛,經過風暴之后的再生,誰道是無意中的赤化?卻是赤愛的新的結晶(此處缺下引號,原信如此。——李曉云注)剛要發信,你的三月十一日的信來了。太陽好,心緒是要好些。我三月二十一日動身,二十二日早晨九十時可以到了。
吻你,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三月十五日
致楊之華,1929年3月17日:
親愛愛:
好愛愛!昨天接到你的最后的一封信,郵差已經走了,今天是禮拜日,不能發信。仁靜帶的信應當到了——我本想二十日走,因為二十沒有這帶的火車,所以要二十一才走。親愛愛,這次的離別特別的覺得長久,不知怎樣,每時每刻不想著你。你的信里說著你高興的時候,我是整天的歡喜;你的信里露著悲觀的語氣,我就整天的,兩三天的愁悶。好愛愛!最近為什么你又悲觀呢?
親愛愛,乖愛愛,人家說幾句話你就多心了,就難過了。不好這樣的!好愛愛,我要緊要緊回家,回家看見你,抱你!你要高興,要快樂。人生在世,要盡著快樂。我小時做算學題做不出的時候,煩惱的要死——至今我的性情還是如此——那時我母親告訴我,“你去玩一下再來,高興高興,自然就算得出”!我總記得這句話,總記得,總不能完全實行。我倆一定實行這樣的辦法。好愛愛,你還要想著,我倆的愛是如何的世上希[稀]有的愛,這就值得高興了。至于身體,據醫生和許多人說,最好是日常的有規律的自己保護,運動,比一切藥都好。如果一則能高興,二則能運動和吸新鮮空氣,三則有相當的醫藥,那就自然會好起來!好愛愛,親愛愛,我就如此的想:我的愛愛是世界上唯一的理想的愛人,她是如此的愛,愛著我,我心上就高興,我要跳起來!
好愛愛,我再過五天就一定能看見你了!!吻你,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三月十七
※
瞿獨伊與母親楊之華在蘇聯生活了13年,曾在新疆與母親入獄4年。1941年9月,因蘇德戰爭爆發,瞿獨伊隨母回國,在新疆時被地方軍閥盛世才逮捕。
1946年6月10日,瞿獨伊出獄。不久,毛澤東又特邀楊之華、瞿獨伊、朱旦華、毛遠新到家中做客。毛澤東說:“瞿秋白同志的問題解決了,中央已作了一個《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獨伊笑著說,難怪我們從新疆回到延安時,康生一改常態,親自爬到汽車上高喊:“歡迎同志們勝利歸來!”
“文革”開始后,康生親筆批示將楊之華列為“重點審查對象”,認為,1940年代被盛世才關押在新疆監獄時,楊之華、瞿獨伊等“接受敵人的錢財作為活動經費”,同國民黨的代表張治中“合伙欺騙我們黨。”凡被關進新疆監獄者均被誣為“叛徒集團成員”。瞿獨伊作為蘇修特務、軍統特務、國民黨員和叛徒,也遭受折磨。瞿獨伊之女兒李曉云下放內蒙古農村。楊之華一家北京戶口被注銷,住房被占。
1971年,獨伊申請探望母親遭拒。獨伊說:“就在這一年見到了茅盾等幾位老前輩,他們驚喜不已,熱情接待。有一次專案組突然交給我一封媽媽寫來的信。信中說犯病了,監獄里缺少‘脈通藥’。”
此后,瞿獨伊兩次上書周恩來,終于在1973年9月獲準首次探視。一見到已身患骨癌而癱瘓在床的母親,瞿獨伊為母親梳頭、洗澡、洗腳。“當我看到離別多年的媽媽,瘦骨如柴地病癱在床上,心如刀割。媽媽說:‘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瞿獨伊要求護理病重的母親,“專案組”不同意,僅允許10天探望一次。1973年10月16日,離探視期還有6天,專案組突然通知瞿獨伊可以探視。
此時,被“監護”(等于坐牢)了6年的楊之華病危,解除隔離狀態,轉入北大附屬醫院。妹妹楊之英趕到北京探視,姐姐在其耳邊說:“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非弄死我不可。”
瞿獨伊趕到醫院,母親拉著家人的手說:“你們來了,很好,不要難受了。”
一些老朋友也趕到了,楊之華說:“今天,人真多,正是老中青……我和獨伊是母女加同志。”胡愈之說:“我們和你,是同鄉加同志加同學。”周建人夫人臨走時說:“華姐,我給你燉一點雞湯吧。”楊之華點頭感謝說:“我還想吃西紅柿。”
楊之華轉到北京醫院搶救不到三天,還沒來得及品嘗雞湯和西紅柿,便病逝了。這天是1973年10月20日凌晨。臨終前,她依然說:“獨伊,你要永遠樂觀!永遠跟著黨干革命,要準備迎接更大的考驗!”
※
瞿獨伊和李何在新疆獄中結識并結婚,出獄后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開國大典舉行時,瞿獨伊為蘇聯文化友好代表團團長法捷耶夫一行當翻譯。當時,瞿獨伊還用俄文廣播了毛澤東主席宣讀的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后來,廖承志推薦瞿獨伊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當播音員。
1950年3月16日,瞿獨伊夫婦抵達莫斯科,籌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莫斯科分社當時沒有汽車,所有外出活動都乘公共汽車。當時,莫斯科分社里就只有夫婦倆,瞿獨伊自稱是“八大員”(譯電員、翻譯員、交通員、采購員、炊事員等):“我們每次采訪要通過蘇聯外交部新聞司批準,他們很刁難的。寫好稿子,還要翻譯成俄文,到蘇聯外交部送審,才能回寄國內。我們一般不發電報,電報很貴。住醫院也貴,比他們本國人貴到五倍左右,他們實在不像一個‘老大哥’。”報道工作主要由李何負責,他在新疆自學俄語,口語和聽力比不上在蘇聯生活多年的瞿獨伊。瞿獨伊俄語很好,但中文一般,她主要負責翻譯和處理各種瑣事。
據回憶,向國內發稿是新華社莫斯科分社的難題。發稿費用高,新聞電報1個字30戈比,業務來往的特別電報1個字2.59盧布,還必須事先存美元在電報局;從莫斯科給國內打長途電話,1分鐘14盧布。航空掛號信,每封信2.4盧布;手續多,必須先由大使館譯電員把所發消息譯成電碼,然后用打字機打出,同時還要把電訊內容譯成俄文。蘇聯對外國記者實行一套嚴格的制度,新華社莫斯科分社初創時期記者活動范圍受限于莫斯科周圍50公里以內,一切對蘇聯人的采訪都要經過蘇聯外交部新聞司批準,所有稿件都要譯成俄文送蘇聯新聞檢查處。
1953年,瞿獨伊進入蘇聯吉米里亞捷夫農學院學習。1954年,李何改任《人民日報》駐蘇聯記者。1957年,瞿獨伊回國后被分配到中國農業科學院工作。1958年春,李何調回《人民日報》國際部擔任副主任,分管社會主義國家的宣傳報道工作。
1962年8月5日,44歲的李何去世;半年后,在哈軍工讀大學的兒子李克林早逝。1978年,瞿獨伊在新華社國際部俄文組從事翻譯和編輯工作,1982年離休。
此后,瞿獨伊一直平靜地生活在北京。
2010年3月19日,筆者如約來到了瞿獨伊家中,時年89歲的瞿獨伊依然精神矍鑠,小時候在蘇聯的生活讓她有著蘇聯姑娘的熱情爽朗的個性,瞿獨伊說,她平時會參加很多活動,散步、跳交誼舞甚至打臺球。說起這些的時候,老人的笑聲十分爽朗:“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舞會,讓他們給我找個最好的舞伴,然后我就和他跳舞,他問我多大了,我說我剛27,你相信嗎?其實我當時已經70多了!臺球也是,這里(周海濱按:指所住小區的活動中心)的老年人都不打,只有我一個人打,即使這樣也很開心,我每天都要去活動活動,打打臺球。”
2011年3月30日,我再次見到了90歲的瞿獨伊。一年后的瞿獨伊,依然精神矍鑠,未見老態,每天還在堅持壓腿30個,采訪中她還兩次唱起了國際歌。談得上的大變化是,她搬了家,新居更為寬敞了。我道別前,她給了一份新近寫的材料——《瞿秋白是如何平反的》,內容很翔實,讓我采用。
2011年7月,我見到了瞿獨伊唯一的女兒李曉云。為照顧年邁的母親,李曉云與丈夫一同從美國回到北京定居。李曉云出國前在北京市計算中心工作,1985年出國,與丈夫長期在美國IT行業工作。李曉云看到我刊發在《看歷史》雜志上的瞿獨伊口述文章《秋白之死》,對其中一些細節提出糾正。《秋白之死》文中提到,瞿秋白臨刑前說:“我有兩個要求:不能屈膝跪著死,我要坐著;不能打我的頭。”她經詢問母親確認“母親并不知道此事”。同時,她請我轉告所有欲訪問瞿獨伊的朋友們:“母親90歲了,自此謝絕一切采訪,請轉告大家。”臨近中午,我留下來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定居北京后,李曉云會替母親去參加一些社會活動。2013年6月26日,李曉云向瞿秋白紀念館館長時立群提到兩對箱柜:一對是楊之華為收集瞿秋白物品并防潮防蟲而做的兩只樟木箱,另一對是楊之華所有的帶木制拉門的兩個書柜。樟木箱和書柜分別捐給瞿秋白故鄉常州和犧牲地福建長汀各一只。
雖然不是瞿秋白的親生女兒,但是這并不影響瞿獨伊對他的感情。在瞿獨伊的腦海中,瞿秋白依然年輕、瀟灑,因為父親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犧牲了,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依然風度翩翩的36歲。耄耋之年的瞿獨伊,回望起自己漫長的人生,她想說的還是“好爸爸”的溫暖。
所幸,面對一個革命者和文人的身份掙扎、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親情牽掛,歷史在幾番“誤會”之后,艱難還原出一個本色秋白。
(1)楊之華:《回憶秋白》,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頁。
(2)丁玲:《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載《憶秋白》,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頁。
(3)丁玲:《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載《憶秋白》,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頁。
(4)楊之英:《紀念我的姐姐楊之華》,載《回憶楊之華》,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7—148頁。
(5)轉引自王彬彬:《沈定一的向右轉與瞿楊之結合》,《南方周末》2009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