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三樓辦公室的窗前，安秀萍的指尖輕輕撥弄著藏藍色干部裝上并不存在的褶皺。

從窗戶向外眺望，整個司徒鎮最精華的區域盡收眼底。

最東邊的兩層高的建筑是大江鏡片廠灰撲撲的廠房，而緊挨著鏡片廠的是拖拉機維修廠，以及圍繞著這兩個工廠的配套社隊小集體。

西邊的四棟樓則分別歸屬于郵政儲蓄所、信用社、煉鋼廠、絲綢廠，這里可以說是司徒鎮的經濟命脈也不為過，一旦這里發生了問題，那整個司徒鎮也就等同于被按下了暫停鍵。

當安秀萍在腦海里反復勾勒司徒鎮未來十年后的模樣，王秘書推門進來：“安書記，客人們都到齊了”

“按照您的吩咐，特別準備了河豚三吃和十年份的茅臺?！?

安秀萍點點頭，目光掃過腕表。

六點二十八分，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兩分鐘。

“信用社的何主任到了嗎？“

“剛到，現在正和呂廠長寒暄呢?！巴趺貢鴫旱吐曇?，“不過何社長帶了信貸部的科長來，看樣子是要唱雙簧?！?

安秀萍嘴角微微上揚，從桌子上取出雪花膏抹了抹臉頰。

“讓他們再等五分鐘。”

自從66年關于財政貿易和手工業方面若干政策問題的報告，將口紅、脂粉、香水等高級化妝品設定為不得在國內銷售后，像雪花膏此類護膚品成為了廣大女性的必買品。

公社食堂的一樓大廳是個開放式的職工餐廳，在這里吃飯的基本上都是公社的職工以及職工家屬。

畢竟公社食堂不僅有政府補貼，而且還經常能夠吃到不需要肉票的大葷菜。

“書記！”

“書記！”

作為公社的一把手，安秀梅踏步進入食堂后，正在用餐的職工們紛紛主動打招呼，對此安秀梅則是時刻保持微笑點頭回應。

走樓梯直接上到三樓，包廂聚賢閣是公社商議大事的固定場所。

推門進去時，圓桌旁的四張面孔同時看向她，大江廠廠長呂常勝第一個站了起來，喊道：“書記，您可算是來了?！?

信用社的何社長端著茶杯沒動彈，黑邊眼鏡后的眼睛猶如一灘寂靜的死水。坐在他旁邊穿著寬松西服的瘦高男人是信貸部的科長，低垂著腦袋默不作聲。

而黃慶則坐在主位的右手側，面露微笑微微頷首。

“抱歉，各位久等了?！?

安秀萍在主位落座，呂常勝殷勤地幫忙斟酒，然后順勢給安秀萍介紹道：“書記，這位就是黃慶，新青年共創合作社背后的掌舵人。”

安秀萍略為驚訝黃慶的樣貌，長相如此出眾確實容易令人生出好感，嘴角含笑伸出右手：“黃同志，年輕有為，我代表公社歡迎你到司徒鎮談合作!”

黃慶禮貌的輕輕握著指間部分，笑容燦爛夸贊道：“安書記才是我應該學習的榜樣，剛到司徒鎮時就讓人感受到一種蓬勃發展的朝陽之氣。再聽了呂廠長介紹過您的事跡，欽佩之情無以言表。”

輕輕松開手的黃慶端起桌上的酒杯，“有幸來到司徒鎮，能跟呂廠長、安書記結識，我冒昧先提這第一杯！”

安秀萍那也是久經沙場考驗過的干部，端起酒杯：“黃同志遠道而來，理應我們先敬這第一杯接風酒的。”

呂常勝在飯桌上顯得很活躍，端著酒杯來到安秀萍身旁跟二人碰了下酒杯。

“安書記，黃同志你們就別再互相謙讓了。要我老呂說今天在座的諸位都是朋友，不僅現在是朋友，以后還會成為更加親密的好朋友，所以讓我們一起舉杯敬好朋友！”

“敬朋友~”

“敬朋友！”

安秀萍笑呵呵地跟黃慶相互碰了下酒杯，倆人皆是一飲而盡，一旁的呂常勝高呼一聲后一飲昂首喉結劇烈滾動一口悶。

何主任卻只抿了一口后就放下杯子，倒是他旁邊的信貸科科長二話不說直接干了。

至于王秘書，則安安靜靜的坐在安秀萍的左下手的椅子上，就那么一聲不吭地看著眾人的熱鬧，仿佛一個局外人。

黃慶放下酒杯贊嘆道：“還是這帶著年份的茅臺喝著有味道?！?

“黃同志，好酒量。”安秀萍微笑示意，然后朝身旁的王秘書眼神示意安排上菜。

“黃同志在蘇州也常喝茅臺嗎？”

“喝的并不多，我老家在常州，那邊還是比較喜歡喝大曲酒。”黃慶再次將酒杯倒滿，繼續說道：“今年畢業分到蘇州工作，被人帶著見識了市面，喝著這茅臺酒才知道什么是好酒?！?

當第一道清蒸河豚上桌時，呂常勝有點按捺不住主動開口道：“黃同志，關于每月十萬片鏡片的訂單你這邊再多少讓點，我們廠確實有自己的難處“

“老呂，不要上來就著急談買賣?！?

安秀萍用公筷夾了塊魚腹肉放到黃慶碟里，介紹道：“黃同志，嘗嘗我們丹陽的特色菜清蒸河豚，這魚有個特點。”

“處理不好有毒能要人命，處理好了那就是人間至味。“

黃慶輕笑出聲，用筷子夾起魚肉，意味深長地看向呂常勝：“安書記說得對，這做生意就跟這吃河豚一樣，不僅要膽子大，心還要細。”

“呂廠長，如果兩個月后，我每個月要再追加五十萬片鏡片，你的車間產能可以趕得及交貨嗎？

呂常勝額頭滲出細汗，咽了口唾沫：“只要再添加些設備和人手，絕對沒問題！“

“哼，買設備錢從哪來？招募人手的錢又從哪里來？”

何主任突然插話，手指敲打著桌面打斷二人的交談，盯著呂常勝繼續追問道：“呂廠長，我記得大江廠前年的貸款數目到現在還沒有還清吧？”

“主任，您沒記錯。大江廠連帶今年年初特批的貸款，目前待還款金額共計四十九萬。”

包廂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傳菜員上第二道菜時差點打翻桌子上的醬油碟。

呂常勝可憐巴巴得看向安秀萍求助，而安秀萍則是不緊不慢地盛了碗魚湯，喝了兩口后輕輕吐掉了口中的魚刺。

“何主任，我記得信用社今年從省里拿到了一筆專項貸款？”

“安書記，有是有的?！焙紊玳L推了推眼鏡，搖了搖頭：“但這筆錢需要足額的抵押，呂廠長的設備都太舊了，評估值肯定是達不到的?！?

被刺激到的呂常勝猛地站起來，碰倒了身前的酒杯，茅臺在雪白的桌布上洇開一片金黃。

“何主任你這就是挑刺了！我老呂自認為沒有什么地方得罪過您吧？”

“我的那些設備怎么就不值錢了！你知道就是你口中的破爛，養活了多少個職工，多少個家庭嗎嗎？”

“而且我們廠不還有十余畝土地嗎？怎么就會達不到評估值！”

在王秘書出門安排傳菜員更換桌布時，安秀萍拍著桌子對呂常勝斥責道：“呂廠長！你喝了多少酒就吃醉了？”

“你們大江廠的土地那是集體所有的，是國家的！”

“你把它當成你私人的了，想拿來用，就能用了！”

黃慶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夾了塊河豚皮慢慢咀嚼。

“其實...“王秘書突然開口，又趕緊閉嘴。

但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