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山林中偶有夜風(fēng)撩撥,將火把的光芒撥弄得搖曳不定。
山間小道上,有兩人一前一后,相距不過五步。
走在先前引路之人時不時便是悄悄回頭,好似如芒在背。
無他,那提刀的二愣子自出刀之后根本就沒將刀入鞘,一直作反持背刀的姿態(tài)走在自己身后,跟他媽上刑場劊子手似的。
這般狀況,是個正常人都會覺得背后涼颼颼的。
更別說身后這愣頭青是個刀比嘴快的瘋子,多半是那種會先將人砍個半死再開始聊天的變態(tài)。
而面對這樣一個瘋子,自己卻是手無寸鐵,只有一個火把...
未免是有些太過驚悚。
“你不是官府的人。”
或許是心理壓力過大,起先很不愿意跟陳陌一行多聊幾句的胡家門客,突然像是沒話找話一般拋出一個問題。
目前情況還算正常,陳陌便也沒有繼續(xù)施壓,隨口應(yīng)答:“也算是。”
算是?
“...那就是捉刀的了。”
他之前看得分明,身后這愣頭青所拿的確是官刀形制。
“你這般年紀(jì)就有如此身手,為何只當(dāng)個風(fēng)餐露宿的捉刀人?”
“自在。”
“饑一頓飽一頓,可不見得有多自在。”
“比當(dāng)狗強(qiáng)。”
“...哼。”
胡家門客到底是沒忍住冷哼了一聲。
對方這樣說話,擺明了是把天往死里聊。
再是舔著臉開口恐怕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不過,那身后之人又像是意識到了這般說話太過尖銳,轉(zhuǎn)口道:
“跟我說說胡公子為何上山。”
“你問這作甚。”
“跟你一樣,無聊,隨便找個話頭。”
“...”
他可不是因?yàn)闊o聊才找的話頭。
礙于之前遭遇,胡家門客也沒有過多的猶豫,回答道:
“...說是為了找風(fēng)水寶地立廟。”
“立廟?”
陳陌左手食指點(diǎn)點(diǎn)下巴,了然道:“所以才找了那么多勞工同行?”
似乎是因成功挑開了話頭,胡家門客也是稍稍松口氣,頗有些抱怨意味的開口。
“也不知是不是太多人一齊上山犯了忌諱,本來是討好,卻成了挑事。”
然這隨口一語,卻是令陳陌眉頭一挑。
“那廟里,是打算供什么?”
“自然是山神。”
“我問的,是供什么當(dāng)山神。”
“...這我不清楚。”
門客話語稍有踟躕,而后回過頭看向陳陌。
“把地圖借我看看。”
陳陌輕笑道:“怎么,忘路了?”
“我晌午時分出發(fā),現(xiàn)在天黑了個徹底,看得沒那么明白。”胡家門客也不避諱,態(tài)度還算誠懇。
陳陌聞言也不為難,左手從懷中摸出簡易地圖輕輕抖開。
“就這樣看吧。”
刀不離強(qiáng)手,眼不離對手。
這般做派令得好不容易放松些許的胡家門客又是心中一緊,有些尷尬般笑笑。
“...你戒心如此深重,不像是這般年紀(jì)該有。”
被人夸贊,青年亦不以為然,只癟癟嘴:“這就叫悟性。”
門客搖頭:“這可不是光有悟性就夠的事,得要閱歷才行。”
“你說是那就是。”
“...我已經(jīng)猜到你是誰了...你應(yīng)該也猜到我猜到了。”
這話說得有些拗口,令得那門客面上尷尬神色更重,但他仍是鄭重其事:
“我們不妨把話說開...此事之后我不會找你尋仇,你也不必等快到地方了給我背后來一刀。”
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我看出來了,你才是那個閱歷深厚之人。”
胡家門客輕嘆一聲:“那捕快叫你陌哥兒,這般身手這般年紀(jì)又是如此老練的江湖氣,在桐江縣內(nèi)確實(shí)很難找到第二個。”
江湖便是這般不講理。
明明是對方的人一時粗心漏了聲名,遭劫的卻另有其人。
但他顯然是一位老江湖,非但沒有抱怨反倒是開口稱贊。
“不愧是陳留老爺子一手帶大的弟子,居然在這般年紀(jì)就破了武道二境,如此看來你也不是區(qū)區(qū)桐江縣能留住的那類。”
陳陌語氣淡淡:“是你的武道一境太水。”
“我這樣的水貨,整個縣城也就略多于兩手之?dāng)?shù)。”
胡家門客搖頭做否,而后回過身去繼續(xù)帶路。
“是你不屬于這片淺水。”
他的確是在胡家為奴為仆近十載,才得以用寶藥引動氣血,沖開了筋骨血肉之中的枷鎖,勉強(qiáng)跨過了武道門檻抵達(dá)筋開境。
是那正經(jīng)武夫里最不正經(jīng)的那一類劣品。
若是沒有了后續(xù)資源的投入,他的武道便永遠(yuǎn)停在了此處。
至多也就是繼續(xù)磨煉技藝,勉勵成為一境武夫之中不墊底的存在,說來亦是可悲可笑。
也不知當(dāng)初吃下去的到底是寶藥,還是毒藥。
但這世間武夫,卻大抵都是這般德行。
僅憑自身去感知并掌控氣血運(yùn)行沖開血肉桎梏,要的不止是天賦,更要的是傳承。
是那自幼被先人長輩打磨熬煉,向著大道狂奔而不走彎路的機(jī)緣。
“像你這般在淺灘冒頭的蛟蛇,能結(jié)善緣最好,至少也不能結(jié)仇,不是嗎?”
胡家門客語氣沉沉,話里話外都是對陳陌的恭維。
只不過...
“生得這般聰明,可惜了。”
回應(yīng)他的,是那無情至極的拆破。
“你在帶我繞圈,是想等火把燃盡趁黑燈瞎火好逃命?”
刀鋒抵上肩頭,青年的聲音也再度變得森寒刺骨。
“你打錯算盤了。”
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令得胡家門客一時語塞。
“...黑天深山路不好認(rèn),我沒有故意帶你繞圈。”
他口中解釋似乎并無不妥,實(shí)則已然破漏百出。
持刀的青年語氣緩緩似乎并不著急。
“你幾番想卸我心防,但很遺憾。”
“態(tài)度變得太生硬,繞路也不知道離目的地遠(yuǎn)些,那股臭味兒早就開始往鼻子里鉆了。”
“還是說,你已經(jīng)聞不到味道了?”
胡家門客神色一怔,眼中似有些許迷茫閃過。
“我家老頭兒曾跟我講過...”
刀依舊抵在肩頭,陳陌緩緩移步走到門客身前。
“他說這世間倀鬼大抵分兩種。”
“一種人扮鬼,一種鬼扮人。”
“你是哪種?”
四目相對,胡家門客欲辯又止,到底是喉頭一滾嘆息道:
“...你早就看出來了,為何還要跟來。”
“我心善,見不得妖怪折磨人,這答案喜歡嗎?”
“你是如何猜到的...”
“猜到什么?猜到你不是人?”
“我是人,只是被...”
“不,你不是。”
持刀青年搖頭。
“是它讓你認(rèn)為自己還是。”
此話一出,胡家門客霎時惱怒:“你休要胡言...”
“傷口疼嗎?”
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令得門客話語一滯。
持刀青年偏頭看著眼前慍怒的中年男子。
“我昨晚剛殺過一只尸鬼,你傷口上那股腐朽的味道,跟它像極了。”
“...”
“胡說!你胡說!我是人!我只是被那妖怪逼著...”
門客神色愈發(fā)羞惱,抬手直指陳陌,連抵在脖頸上的鋼刀都有些不再能讓他畏懼。
“它拿什么逼的你?”
輕聲細(xì)語,卻如伴驚蟄雷靂。
將那執(zhí)迷不醒的蟲兒驚得臉色煞白。
渾似一具尸體!
是啊...它到底拿什么逼的自己?
胡家公子嗎?
公子的安危當(dāng)然重要,但...真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自己為何不就此遠(yuǎn)走,還非得將其他人引來...
到底是...
蒼白的面容將蒼白的嘴唇蠕動。
蒼白的手掌將漆黑的衣襟拉開。
持刀青年那始終冷淡的面容上,似乎也終是多出一絲悲憫。
“血都凝了,心都空了,怎就還認(rèn)為自己是人呢?”
“就算騙得了我,你又真能騙到自己?”
“...”
“呃...”
“呃啊啊啊——”
“還我...還給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還我!還我啊!!!”
“我把人帶來了!”
“你把我的心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