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向小園、王柔跟著槐雨啟程前往靖州。
楊琚身為監察御史,在外辦公也有府邸,在他的宅子附近蹲點倒不是難事。
只是向小園打聽了一番,楊琚無妻無妾,本就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好似渾身上下都沒有軟肋,要拿捏住這樣的混不吝,恐怕難于登天。
就算讓槐雨師兄幫忙劫持他,向小園也不可能誅殺朝堂命官,若是讓皇帝知道玄麒司有一個敢挖天家丑事的刺頭在,不必向小園近前面圣,謝禛也一定會殺了她。
向小園猶豫不決,直到一天,她等來了轉機。
這日,楊琚走出府衙,沒穿板正的官服,而是換了一身柔軟的長衫,腰上掛著一只闊葉豆娘荷包,繡品紋樣極其孩子氣,緞面為紅粉,像是小娃娃才佩戴的香袋。
向小園看一眼,下了定論:“楊琚未必沒有軟肋,他要去見的是女子。”
又瞥一眼楊琚身上漿洗過的青袍,頭發也從發冠改成了柔軟的發帶。
“很可能是個小輩,不是侄女,應該是親女兒。”
所以才會拆卸發冠,防止抱起孩子的時候,傷到她。
向小園沒有猜錯,她果真在一處人煙罕至的山中,看到了楊琚懷抱小孩,拿撥浪鼓逗弄女兒的溫馨畫面。
在這一刻,王柔的神志迷惘,恨意涌上心頭。
她以為楊琚是個卑鄙小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他沒心沒肺,他貪慕權勢,如此才會甘心背棄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王家弟兄,投奔天家。
可王柔居然看到了楊家父女天倫之樂的畫面,楊琚也會關懷女兒,楊琚也和正常人一樣有情有愛,他并非天生惡人……他既然那么有心,倒顯得王家軍的死更為可笑。
王柔握住向小園的手,懇求她:“抓住楊琚的女兒,惡事我來擔,求你……小園,求你幫幫我。”
其實這樣做并不符合向小園的行事基準,但她從王柔的眼中看出了無助與惶恐,她明明沒有落淚,卻像是在哭。
不等向小園下達指令,槐雨已然凌空躍下。
噌的一聲。
抵在槐雨后腰的那把明月劍已然出鞘,破空而出時,銀刃折射出銀白雪絮,登時華光大盛。
凜冽長刃貫穿七歲稚童的衣袖,沖勢迅疾,力大無窮,將那個年幼的孩子徑直帶出楊琚的懷抱。
沒等楊琚上前奪人,槐雨已然穩穩拎住了女孩,丟到向小園的懷里。
小孩哇哇大哭。
楊琚心疼地皺眉:“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對我女兒做什么?!”
王柔上前一步,摘下頭上薄紗幕籬,露出那張令楊琚生懼生畏的臉。
她是節鎮王君陽的女兒,她的眉眼肖似父親,她凝視著楊琚,便仿佛是死去的王君陽凝視他。
在這一瞬間,楊琚心頭涌起一個詞——報應。
遲了八年的報應,終于來了。
楊琚羞愧難當,他捂住臉,不敢和王柔對視。他跌坐在雪地里,一雙眼眸猩紅無比,他說:“我女兒……八歲了。”
僅僅一句話,便讓王柔了解了來龍去脈。
八年前,正是鄭淮手握王家軍通敵罪證,殺進王家塢堡的時刻。
楊琚為了護住自己的親女,讓三萬軍將遭受同胞背叛,被鄭淮屠戮于故土。
其罪罊竹難書,其惡天誅地滅。
王柔便是當場殺了他,猶不解恨。
恨極了,王柔竟覺得自己有點麻木。
她其實心知肚明,她無力回天,她救不了父親,她無法給那些王家軍一個公道,她執著地尋求一個真相,甚至不遠萬里來到邊城。
直到這一刻,她的美夢破碎了,她清楚意識到,螻蟻斗不過天,即便楊琚去死,也無法復生王家人。
因謝禛是天子,謝禛高高在上,他是真龍天子,無人能夠斗過她。
王柔疲憊地嘆氣,她抽出懷中匕首,從向小園的臂彎中攬過那個哭泣的女孩。
鋒利的匕首抵在女孩的頸子上,她對楊琚說:“你的女兒,我帶走了。我要你承認當初偽造罪證,污蔑王家通敵一事,我要你以身贖罪!”
“若你不從,那我們一起去死吧,這本就是你欠王家的。”
楊琚當然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而當他后悔時,早已經來不及了。
他以為王家全軍覆沒,卻不想,還有個小娘子活著。
楊琚看著王柔,莫名其妙說出一句:“你真的……很像你的父親,也很像你的母親。”
在王家軍覆沒之后,楊琚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為了收買更多的人,皇帝謝禛并沒有虧待他。
每每設宴,謝禛都會把楊琚帶來,封為座上賓。
楊琚不過是個小人物,許多人都不識得他,但看到皇帝器重他,總會在私底下竊竊私語,爭相議論,有人猜出他的背景,知他是王家的幕僚,即便知道他不過是揭露王家謀反的罪證,眾人也覺得他是背主的爛東西。
畢竟節鎮內斗不休,誰沒有登頂的野心?明明是王家養的一條狗,卻敢傷害主家,此人不可信。
楊琚的身份尷尬,他只能依附謝禛生活,有時午夜夢回,他也會悲哀地想,不過是從王家的狗,變成了天子的狗。
但好在,午夜夢回,楊琚屢次被夢魘住的時候,都會有一只柔軟的小手撫摸他的眉心,擔憂地注視他的睡顏。
楊琚睜開眼,看到一張粉嫩的小臉,笑起來的杏眼彎彎,好似天上月牙。
這是他護下的女兒。
楊琚從不感到后悔。
即便他每次在夢里都會夢到王君陽和崔瓊。
王家人待他很好,知他寒門出身,又是南方人,崔瓊甚至會讓仆婦在他生辰時送去長壽湯面,王節帥也會將軍策戰陣詳解給他聽……
他們把楊琚當成家人。
這一夜,楊琚又夢到了王家夫婦。
他看著桌前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終于淚流滿面。
他對王家夫婦道歉:“大帥,夫人,我對不住你們,我真不是個東西!”
崔瓊笑笑,“再有話要說,也得先吃了面啊,今日是你生辰呢,面都坨了。”
……
半個月后,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議論一樁冤案——監察御史楊琚承認自己欺君罔上,他為了富貴榮華,竟制造偽證,污蔑戍守邊城的王家軍將通敵外邦,勾結胡人,致使鄭淮率軍屠城,攻占涼州……
鄭淮是殘害忠良的佞臣,他遭人謀殺,實在算不上冤枉。
皇帝謝禛為了平復民怨,只能將抄查鄭家,舉族流放嶺南……王家人唯有王柔一脈尚存于世,謝禛將她封為永嘉縣君,賜食邑八百戶。
王柔深知胳膊擰不過大腿,她能還王家一個公道,已最好結果。她在離京前,又同皇帝謝禛求了兩個恩典,她想要皇帝赦免義兄王清昊和鄭四夫人的罪孽。
皇帝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逐一答應了。
王柔和王清昊決定離開魏國,在離別前夕,王柔特地繞道涼州,見了向小園一面。
王柔:“其實,我回到鄭家,是因我收到了一封密信,有人誘我回去刺殺鄭國公。我猜此人,極有可能是皇帝謝禛。”
當初鄭國公鄭淮為了和皇帝謝禛一起謀奪魏國疆土,設計屠戮王家軍,奪得涼州地盤。多年過去,皇權穩固,謝禛又想卸磨殺驢,于是借王柔的恨意,斬殺鄭淮,再還王家一個微不足道的清白……
難怪事情處理得這樣快捷輕巧,原來幕后主使,一直以來都是穩坐高臺的天家。
向小園聞言,也只說一句:“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吧。”
她沒有多說什么,但王柔明白,向小園與謝禛定有血海深仇,否則她怎愿如此幫她。
“小園,諸事留心。”
“我會的,你也要小心。阿柔,我盼你往后萬事亨通,余生平安……山高水闊,我們就此別過。”
“嗯。”王柔噙淚一笑,毅然邁上馬車。
這一次,她會跟著阿兄生活,他們如少時那般親密無間,勝似家人,他們不會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