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生,今夜圓滿的不只有月亮
- 紀云裳
- 8306字
- 2024-10-15 18:00:55
聶魯達
我想對你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
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年7月12日—1973年9月23日),智利當代著名詩人,197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船長的詩》等。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文學創作生涯里,愛情、詩歌和革命一直是他的主題。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價道:“聶魯達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就像米達斯王,凡他觸摸過的地方都會變成詩歌。”
I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巴勃羅·聶魯達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遠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只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郁這個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只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并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如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且哀傷,仿佛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李宗榮 譯)
我會從山中為你帶來幸福的花冠、藍色的吊鐘花,黑色的榛子,以及許多籃樸素的吻。我想對你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
1
在一次訪問中國時,聶魯達得知自己中文譯名中的“聶”(繁體為“聶”)字是由“三只耳朵”組成,于是笑言:“是的,我有三只耳朵,第三只專門用來傾聽大海的聲音。”
如果不曾翻閱聶魯達的詩篇,你或許會以為,那不過是詩人的一句俏皮話,而當你真正讀懂了聶魯達,你就會明白,這句話實則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不僅關系著他一生的情感與命運,也指引著他從一個來自智利鄉下的孤獨少年,成長為享譽世界的偉大詩人。
2
特木科收藏了聶魯達的童年。
1904年7月,聶魯達出生在智利中部的小鎮帕拉爾,一個盛產葡萄酒的地方。他的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名鐵路工人。不久后,父親續弦,他們便舉家遷往南方的特木科。
打開記憶的源頭,就是漫長的冬天和雨季。
那時,冰冷的暴雨會將村落變成一片大海,房屋像飄搖的小船堅強地支撐在風浪里,屋內的火盆邊則圍著一圈鞋子,如一列列火車頭一般,白色的熱氣氤氳在火光之上。
而當雨季過去,春天也就如約而至了,陽光開始充沛,大地漸漸溫暖,原始森林散發出寂靜的香氣,將下課后的孩子們吸引到它的腹地,讓他們去和那里各種各樣的小鳥、甲蟲做伴。聶魯達曾深深陶醉其中,到了暮年,他還能準確地說出那些生物的名字和顏色。
童年時代的聶魯達長得有些羸弱,卻有著一具溫柔善良的靈魂,喜歡書籍和大自然,能夠用獨特新穎的句子描述情感。
曾有一個獵人送給他一只垂死的天鵝,那只美麗的鳥在遷徙的過程中,遭到了圍捕,被棍棒擊打過。
他為天鵝清洗傷口,給它喂食,卻無法減輕它的鄉愁。他抱著天鵝穿過大街小巷來到河邊,但天鵝已經不再注意那些銀光閃閃的小魚,憂傷的眼睛始終望著遠方。
不久后,天鵝死在了他的懷里,他在算術本上悲哀地寫下:“是它的鄉愁帶走了它。原來,天鵝死去時是不歌唱的。”
把一些“特別”的句子——不同于平日生活對話的句子,寫在作業本上的過程,就像發現了生活的奧秘。
“我感覺某種東西在我的靈魂深處躁動……”多年后,聶魯達曾如此回憶繆斯第一次造訪時的心顫。
當時,小小年紀的他忐忑著把自己寫的第一首詩歌遞給父母看,得到的回應卻是漫不經心的一句:“你從哪兒抄來的?”
而且,他的父母還很快遺忘了那件事,就像潦草地遺忘某件日常瑣事一樣。
只有那寫詩的孩子,久久被遺棄在孤獨的深淵。
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著,膽怯又自負,天真又多情。他敞開心扉感受著大自然一草一木的情感與悸動,在沒有盡頭的海灘上,在崇山峻嶺中,在萬千蟲鳴和鳥啼響徹曠野的夜晚里,用他的靈魂,也就是他的詩,和那片世上最孤寂的土地進行著深刻的交流。
聶魯達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找到了詩意的密鑰,那又是什么給了他生命中情愛的啟蒙?
應該跟他繼母房中的那只神秘的箱子有關——更準確地說,是箱子里的情書和幾百張明信片。
小聶魯達曾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偷偷打開了那個箱子,以至于在之后好幾年的時間里,他都在通過箱子里的那些東西尋找生活之外隱秘而令他心醉的樂趣,為明信片上陌生的風景,還有情書里的字句深深著迷。
他想象著,寫信的人是一個極具風度的男子,信上那些深情、熾熱、大膽又高妙的句子,無不讓他心馳神往,感同身受。
慢慢地,他感覺自己也愛上了那個收信的人,一個想象中頭戴珠冠的漂亮女人,一個虛無的名字。
或者可以說,在未遇到愛情之前,他就嘗到了愛情的味道,不是用身體,而是用靈魂。
3
聶魯達的初戀大約發生在他的少年時代,他自稱那是一段非常純潔的感情。
將那段感情放在他激情澎湃、海納百川的一生中來看,的確安靜得就像秋日的早晨從野蘋果樹下淌過的河水。
故事發生在秋天。
榅桲和野蘋果成熟的季節,整個南美平原都被月桂樹的濃香和波爾多樹的幽香滲透……
有個鐵匠家的姑娘,經常在小河邊洗衣服,小河的對面,就是聶魯達讀書的學校。當秋風拂過少年們的臉,他們在河水中嬉戲時,就會聞到順流而下的少女的氣息。
聶魯達班上有個男生很喜歡那個姑娘,央求聶魯達為他代寫情書,聶魯達答應了,但筆落紙上,寫下的全是自己的愛慕。
那些信寫了什么已無從得知,只是那個姑娘不久便得知了真相。
有一天清晨,陽光灑在河面上,像流動的琥珀,空氣里沉淀著甘甜的果子香,寫信的人和收信的人終于在一條小巷里相逢。
她問他,那些情書是不是都出自他的手筆。
那也是她第一次和他說話,他的心怦怦直跳,不敢向她撒謊,只能慌亂地承認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羞赧一笑,笑容瞬間點亮了整條小巷。隨即,她將一個榅桲塞進他無處安放的手中,便轉身跑開了。
那一刻,他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甜蜜擊中,心里泛起美妙的感覺,如漣漪,久久不息。
自那天起,他還是經常給她寫情書,她也一直送給他榅桲。
一直到他去外地上學,他們的交往才結束。
至于這段感情是因為什么結束的,有一種比較可信的推測就是,那個姑娘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很快便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了別人,而聶魯達當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窮學生,可能擁有一切,更可能一無所有。
聶魯達本人從來都沒有透露過他們分開的細節。
只知道那些榅桲,他一個也沒有吃,全都視若珍寶地收藏了起來。它們是他少年時代里第一份私密的信物,也見證了他愛情的源頭,秋陽朗照,水流潺湲,干凈又清涼……
4
十五歲那年,聶魯達第一次見到大海。
在此之前,他已經從文學作品中對大海有了朦朧的認識,但顯然,僅憑文字的勾勒并不能滿足他強烈的好奇心,他渴望了解大海,渴望身臨其境,深入其中,就像回應愛情的召喚。
他回憶道:“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沒有什么比在寬闊的陌生河流上航行,在夾岸的青山之間駛向神秘的大海更能打動他心靈的了。”
在大海邊,他終于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波濤,高達數米的巨浪,聽到了那震耳欲聾的海浪聲,眼前的一切竟讓他產生了勝似戀愛的奇妙感受,仿佛自己觸摸到了掩藏在海洋深處的宇宙的心跳。
于是,傾聽大海,用心靈與其交流靜謐和孤獨,用手指在沙灘上寫下詩句,那一刻大自然賜予他能量和啟迪,從此連接了他的一生。
1921年,十七歲的聶魯達離開家鄉,孤身一人前往圣地亞哥上大學。
大學時代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有時候還要餓肚子,但他從未放棄過寫作。那個時候的他,滿腦子都是詩與遠方,夢想猶如茫茫大海上的燈塔,在陰冷苦寒的歲月里,為他指引前行的方向。
或許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一個喜歡披著西班牙斗篷的沉默靦腆的窮學生。一雙破舊的皮鞋,一張蒼白的臉,像農田里的稻草人來到了城市中心,是那么突兀、孤獨,與周圍格格不入。
那時,新文學流派的熱浪也在正在校園上空聚集、發散,而他羞澀內斂的性格卻讓他不由自主地躲進了文學的天地。
詩歌就像泊在靜海之中的貝殼,他藏匿其中,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慢慢孕育出光芒熠熠的珍珠。
1923年,他的第一本詩集《夕照》出版了,他抱著書走在大街上,心頭涌起海嘯般的狂喜,又如無冕之王,詩集就是他的王冠。
不久后,他以歸鄉游子和年輕詩人的身份回到特木科度假,大自然用最美的星空迎接了他。
半夜時分,天空中繁星涌現,那是來自南極的星群,會合在山谷上方,一路向遠方鋪陳而去,他站在寂靜的星空下,望著恢宏夢幻的宇宙,不禁心曠神怡,文思涌動,于是撲向書桌,如癡如醉地寫下那些關于自然的史詩。
5
一年后,二十歲的聶魯達又寫下了他一生中最膾炙人口的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同時這也是他最為珍愛的作品:
每天你跟宇宙的光一起游戲。
神秘的訪客,你來到花中水中。
你不僅僅是每天被我捧在手中的
像一串果實的這個白色的頭。
你不再像任何人,自從我愛上你。
讓我把你鋪開在這些黃色的花環之中。
是誰用煙的字母把你的名字寫在南方的星群之中?
啊,讓我回憶你存在之前的樣子。
風突然吼叫著擊拍我緊閉的窗門。
天空是一張網,擁塞著陰影重重的魚。
這里所有的風遲早都要釋放,所有的風。
雨脫下她的衣裳。
鳥兒經過,逃走。
風,風。
我只可以跟人的能力較量。
風暴卷起暗淡的葉子
并把所有在昨天夜里將纜繩系在天上的船只統統松開。
你在這里。啊,你并沒有跑開。
你將回答我的呼喊直到最后。
你依偎在我的懷里仿佛受了驚。
即便如此,還是有一道奇怪的陰影掠過你的眼睛。
此刻,小人兒,此刻你也給我帶來忍冬,
甚至你的乳房也散發著它的氣息。
當悲哀的風開始屠殺蝴蝶,
我愛你,我的幸福咬著你李子般的嘴巴。
你是怎樣為了適應我而受苦。
我的原始的﹑孤獨的靈魂,我的令他們驚逃的名字。
多少次我們看見過晨星燃燒,親吻我們的眼睛,
而在我們頭頂暗淡的光在旋轉的風扇里展開。
我的話雨點般落向你,撫摸你。
我長久地愛著你那浴過陽光的珍珠母的肉體。
我甚至想象你擁有整個宇宙。
我將從山上給你帶來幸福的花朵,風鈴草,
黑榛子,和一桶桶的吻。
我要
和你做春天對櫻桃樹所做的。
——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第十四首》
(黃燦然 譯)
同樣出生于南美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聶魯達有一雙“點石成金”的手,但凡他觸摸過的事物,都會變成詩歌。
這本詩集的誕生,也讓聶魯達贏得了全世界的贊譽,繼而成為愛情的代名詞。
炙熱又潮濕的文字,抒寫了他青春時對愛情的憧憬,對情欲的探索,帶著濃烈的傷感,也有著隱秘的歡愉。
“我的詩和我的生活宛如一條美洲大河,又如發源于南方隱秘的山巒深處的一條智利河流,浩浩蕩蕩的河水持續不斷地流向出海口。”
——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從因佩里亞爾河乘船駛向大海,第一次聽見大海的轟鳴,海鷗的鳴叫,那種靈魂深處的震蕩,如波濤一般涌進文字和生活。
寫這本詩集的時候,他又回到了因佩里亞爾河岸的碼頭,在一艘被棄置的救生艇上,聆聽身體的潮汐和不遠處浪花的低語。
他說:“青春時期將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情欲,還有因佩里亞爾河及其河口幫助我寫下了這部詩集。”
在草稿紙上,他寫下入海口處海鷗振翅的聲音,寫下雨點似的親吻,寫下緘默無聲的傾慕,也寫下永不枯竭的愛意。
在詩里,愛是一個孤獨又美妙的動詞,愛是情欲本身,愛也是情欲的出口。
記得木心先生有一句話,大意是說女人的肉體就是一部《圣經》。那么,讀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將會感覺他的青春就是一部冗長的性壓抑史。
木心寫情欲:“我紛紛的情欲,覆蓋了唇渦,胸埠,股壑,平原遠山,路和路……”表達手法依舊是江南水鄉式的優雅精致,如暗夜紛飛的雪,大而寂靜。
到了聶魯達這里,應該就是滂沱的情欲了,就像南美蠻荒的西部那暴烈的雨水,浸入骨子里,流淌成狂野的血液。
一個將愛情反復默讀,靜靜等待雪崩,另一個則用他筆下滾燙的字句和深情又熱烈的心,在詩中制造一場愛欲的海嘯。
我還記得你去年秋天的樣子,
灰色的貝雷帽,寧靜的靈魂,
眼睛里有晚霞在燃燒,
你的心湖,落葉繽紛。
你像藤蔓將我的兩臂纏繞,
你溫柔平靜的聲音被樹葉收藏。
我欲望的篝火旺盛而錯愕。
甜美的藍色風信子,開滿我的靈魂。
你的眼神漫游,秋天便已離去:
灰色的貝雷帽,鳥鳴,我的心房,
——以及我的欲望,一起隨之遷徙,
而我的親吻落下,如炭火那般歡愉。
船只的蒼穹,山嶺的阡陌:
你的回憶充滿了光,煙霧以及平靜的水塘!
你的瞳眸深處,晚霞漫天。
秋天的落葉,為你的靈魂而旋舞。
——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第六首》
(小滿 譯)
這首詩曾被我國某部影視劇引用,背景音樂配的是莫扎特C大調鋼琴奏鳴曲,旋律悲傷,很多人都為那個場景淚流滿面過。
而當年《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面世的時候,就已經有許多人在心動和傷感之余猜測,這些情詩是寫給哪一位姑娘的。
直到詩集出版三十年后,守口如瓶的聶魯達才在智利大學的一次演講中透露他的情事,詩歌中對應的姑娘是他在圣地亞哥讀書時的一位同學。
她叫阿爾貝蒂娜,聶魯達稱呼她為“瑪麗松布拉”(Marisombra)——在西班牙語中,這個名字正是由“大海”(mar)和“陰影”(sombra)構成。
瑪麗松布拉比聶魯達大一歲,是一個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大家閨秀,她和聶魯達曾在一堂法語課上用紙條傳達情意,也曾在城市的某個隱蔽角落激情幽會。
在聶魯達的回憶里,她喜歡戴一頂灰色的貝雷帽,眼睛猶如特木科濕漉漉的星空,流露出無限的溫柔,皮膚像鷗翅一樣柔軟、潔白、寧靜,身上縈繞著飄忽不定的香氣,那是校園里忍冬花的清香……
一如詩歌里所表達的那樣,他為她神魂顛倒、輾轉反側,但她對他的情感,卻一直像大海一樣神秘莫測、陰晴不定。
瑪麗松布拉后來轉學。兩人相隔數百里,聶魯達只能經常給她寫信,用筆尖傾訴相思,卻極少得到回復。
她的若即若離也給他幽閉的青春留下了不少痛苦的陰影,讓他在愛與性的惶惑中飽受折磨,就像身處一場幻夢,空有眼淚和親吻的余溫,卻從未真實擁有,閉目即已逝去。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悲傷的詩篇,
比如寫下:
“夜色中星河漫天,藍色的星子在遠方輕輕戰栗。”
晚風在天空中旋轉和放歌。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悲傷的詩篇。
我愛她,她有時也愛我。
在許多個如今晚一般的夜色中,我也曾將她擁在懷中。
在永恒的星空下吻她無數遍。
她愛我,有時我也愛她。
怎能不愛上她那一雙澄澈的眼睛?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悲傷的詩篇。
當我想到并不曾擁有她,她已離我而去。
我聆聽著遼闊的夜,因她的離去而愈加遼闊。
詩句滴落心間,如同露水滴落草原。
若不能擁有她,我的愛又有什么意義?
星空依舊,而我已失去了她。
這就是一切。遠處有人歌唱,在遠方。
因為失去了她,我的靈魂充滿了悲傷。
我用目光將她尋訪,仿佛可以離她更近,
我的靈魂將她尋訪,而她并沒有到來。
相同的夜點亮了相同的樹。
我們已不再如初。
的確,我不再愛她,但我曾那樣愛她。
我的聲音試著尋找曾經的風,將這些送至她的耳邊。
別人的了。就像我曾經的吻,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她的聲音,她如雪的身體,她深邃的雙眸。
的確,我不再愛她,但或許我還愛她。
愛情太短暫,而遺忘太久長。
在許多個如今晚一般的夜里,我曾抱著她,
我的心因她的離去而哀傷。
即便這是她帶給我的最后的傷痛,
而這些,也是我為她所寫下的最后的詩篇。
——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第二十首》
(小滿 譯)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聶魯達苦戀了瑪麗松布拉十一年,但他對她的愛,貫穿了在瘋狂的情欲中迷途的青春,依舊可以在詩歌里飽滿至今,直到永恒。
聶魯達后來娶了一位普通的荷蘭女子為妻,在現實世界里,他開始嘗試著為愛翻篇,而早已為人妻母的瑪麗松布拉卻因此付出了為愛悵憾半生的代價。
多年后,她的眼睛不再清澈,櫻桃般的唇不再鮮紅,有人在她面前朗讀聶魯達寫給她的詩篇,依舊喜歡戴著灰色貝雷帽的她也忍不住眼淚潸然——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是我失去了他……如今歲月逝去,這條路,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只嘆,那往日熾熱撩人的愛與浪漫,到底沒能敵得過時間的風吹日曬,回應的后知后覺,就像洶涌的潮汐過后,一切歸于平靜,只有那一片咸濕的鹽粒,在等待著遲到的人,去祭奠回憶——原來,被一個人那般癡狂地愛過以后,她的一顆心,再也沒有能力愛上任何人。
然而那個寫詩的人,卻將愛的能力保持了一生。曾經,愛是笨拙的練習,后來,愛是源源不斷的詩歌靈感與生命動力。
6
“一個詩人還能要求什么?一切抉擇——從流淚到親吻,從孤獨到人民。”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出版后不久,智利政局就發生了變化,人民運動興起,學生紛紛加入愛國抵抗組織。
聶魯達也進入了外交部工作。
從此之后,聶魯達選擇成為“人民的詩人”,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離開了成長的地方,為家國而流亡。政治激情滲透了他的筆桿,他用筆下的文字去斗爭和謳歌,進入人民心靈的通道,與人民的苦難站在一起,為人民而發聲。
不過,即便是這樣,命運多舛、歷盡滄桑,聶魯達也一直戀愛不斷,情人無數,且有過三次婚姻。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他一生遇到過喜歡,遇到過愛,遇到過性,也遇到過了解,他豐富多彩的情史,早已漫溢到詩歌之外,就像大海本身,潮起潮落,永不枯竭。
在荷爾蒙旺盛的年紀,他曾在麥堆里與一個陌生的女人有過一夕之歡,星星晶瑩透徹,照在金黃的麥堆上,空氣像未經雕琢的金剛石,熠熠的光芒照亮了群山……他們互相交換身體的歡愉,如踏上一段動人心魄的旅程。很多年后,他還記得當初在無邊的黑夜里觸及她眼瞼的感覺,就像觸碰到了柔軟的虞美人花瓣。
在他的外交官生涯中,他曾喜歡過一位緬甸女子,他喜歡她的裸足,也喜歡插在她黑色秀發上的粲然的白花,但無奈她嫉妒心太強,連他呼吸過的空氣都要橫眉冷對,甚至不惜用古老的宗教儀式來確保他的一心一意,而他只能選擇逃離。
他也曾與一個年長他二十歲的女畫家一見鐘情。他們一起談論愛與藝術,彼此相見恨晚。他把她當成自己的導師、媽媽和戀人,也可以不顧宗教的藩籬,不屑世俗的目光,娶她為妻。
縱然是在垂垂遲暮之時,也依舊有年輕熱情的姑娘,為他的情詩落淚,為愛他而跋涉千里,奮不顧身。
……
但翻開他那一卷浩瀚的羅曼史,他最愛的女子,可以稱之為靈魂伴侶,與他生死不渝、相守到老的人,還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墨西哥女歌手——瑪蒂爾德·烏魯蒂亞。
遇到瑪蒂爾德之后,他發現自己深深愛上了她的歌喉與微笑。
在接下來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他默念著她的名字,整顆心都被她的倩影所占據:“瑪蒂爾德,我的瑪蒂爾德,你可以不給我面包,空氣,光,和春天,但請你不要拒絕給我微笑,不然,我就會立刻死掉……”
1957年,聶魯達開始創作《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并攜帶瑪蒂爾德沿著他的情愛地圖,緬懷了童年和青春。
1966年,瑪蒂爾德正式成了聶魯達的第三任妻子,《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就是他送給她的新婚禮物。
愛情更新了生活,給他帶來無盡的靈感。而多年以來的福禍相依,風雨與共,也已經讓她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現在,我擁有你了,在我的夢里,你枕夢而眠。
愛情,痛楚,工作,現在也都安眠。
黑夜之輪開始隱秘轉動,
你在我身邊,安靜的樣子,如沉睡的琥珀。
親愛的人,我的夢中只夠你一人安睡。
你將離去,我們一起穿越時間之海。
只有你,會陪伴我穿越陰暗,
除了你,還有千日紅,還有永恒的太陽和月光。
你打開纖弱的雙臂,
讓它們在一個輕盈的手勢中淡去,
你緊閉的雙眼,化作灰色的羽翼。
而我任憑你涌起海浪將我帶走:
黑夜,宇宙,它們的命運被風織就。
沒有了你,我將不復存在,你的夢,就是我的投生。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第八十一首》
(小滿 譯)
晚年時,聶魯達帶著瑪蒂爾德流亡黑島,還會每天親吻她的秀發,為她做早餐,會給光臨他們小屋的海鷗們取名字,會采野花裝飾房間。
在海風中,他為她在沙灘上寫下美麗的情話:
我愛你的腳,只因它們行走于大地之上,于風中,于水上,直到走近我的身旁。
我們是幸福的,我們與任何人無關。我們把共同的時間,都消磨在荒涼的海邊。
如此如此,在愛情中蟄居。
因為你是杯子,是盛著我生命的禮物……無論夜晚或長眠,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1971年,聶魯達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當時他正在黑島的海灘上撿拾海螺,為愛人制作項鏈。
海螺,是海洋的耳朵。
聽海螺,就像聆聽愛人的心聲與海洋的脈動。
他喜歡大海,一生收集的海螺超過了一萬五千個。在他流亡異鄉,最困頓無助的時候,正是一枚故鄉的海螺和一支筆,陪他挨過了絕望,等到了黎明的曙光,重返愛情的天堂。
“我希望,我死后能埋葬一個名字里,埋葬在某個精心挑選的響亮的名字里,這樣它的音節便能在我海邊的骨骼上方歌唱。”
1973年,聶魯達病危,彌留之際,是他最愛的瑪蒂爾德陪在他的身邊,陪他走過人生之路的最后一程。
按照他的遺愿,他被葬在黑島——多年后,瑪蒂爾德會與他同穴而眠,從此,聆聽大海,頭戴星光。
那一方他生命中最后的愛情棲居地,將妥善收藏他的肉身與靈魂,一如陳年的酒窖將成熟的葡萄收藏在心中。
而遠處寂靜幽深的南太平洋,也將年復一年地用海浪的低聲絮語,向無數來此朝圣的人,訴說著“巴勃羅·聶魯達”的愛情,詩歌與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