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牡丹亭
- (明)湯顯祖著 徐朔方 楊笑梅校注
- 3874字
- 2024-10-16 18:20:36
第三齣 訓女
【滿庭芳】(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1],幾番廊廟江湖[2]。紫袍金帶[3],功業未全無。華發不堪回首[4]。意抽簪萬里橋西[5],還只怕君恩未許,五馬欲踟躕[6]。“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尋常太守看。到來只飲官中水[7],歸去惟看屋外山?!弊约夷习蔡囟艑?,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8]。流落巴蜀,年過五旬。想廿歲登科[9],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間。內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10]。此家峨眉山,見世出賢德夫人。單生小女,才貌端妍,喚名麗娘,未議婚配??雌鹱詠硎缗?,無不知書。今日政有馀閑,不免請出夫人,商議此事。正是:“中郎學富單傳女[11],伯道官貧更少兒[12]。”
【繞池游】(老旦上)[13]甄妃洛浦,嫡派來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14]。(見介)(外)“老拜名邦無甚德,(老旦)妾沾封誥有何功[15]!(外)春來閨閣閑多少?(老旦)也長向花陰課女工[16]。”(外)女工一事,想女兒精巧過人??磥砉沤褓t淑,多曉詩書。他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相稱。你意下如何?(老旦)但憑尊意。
【前腔】[17](貼持酒臺,隨旦上)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寸草心怎報的春光一二[18]!(見介)爹娘萬福[19]。(外)孩兒,后面捧著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寬坐后堂,女孩兒敢進三爵之觴[20],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生受你[21]。
【玉山頹】(旦進酒介)爹娘萬福,女孩兒無限歡娛。坐黃堂百歲春光,進美酒一家天祿[22]。祝萱花椿樹[23],雖則是子生遲暮,守得見這蟠桃熟[24]。(合)且提壺,花間竹下長引著鳳凰雛[25]。(外)春香,酌小姐一杯。
【前腔】吾家杜甫,為飄零老愧妻孥[26]。(淚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憐也。他還有念老夫詩句男兒[27],俺則有學母氏畫眉嬌女[28]。(老旦)相公休焦,倘然招得好女婿,與兒子一般。(外笑介)可一般呢!(老旦)“做門楣”古語[29],為甚的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合前)[30](外)女孩兒,把臺盞收去。(旦下介)(外)叫春香。俺問你小姐終日繡房,有何生活[31]? (貼)繡房中則是繡。(外)繡的許多?(貼)繡了打綿[32]。(外)甚么綿?(貼)睡眠。(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說“長向花陰課女工”,卻縱容女孩兒閑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兒。(旦上)爹爹有何分付?(外)適問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繡馀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這都是你娘親失教也。
【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詩書誤儒。你好些時做客為兒[33],有一日把家當戶。是為爹的疏散不兒拘,道的個為娘是女模[34]。
【前腔】(老旦)眼前兒女,俺為娘心蘇體劬[35]。嬌養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36]。兒呵,爹三分說話你自心模[37],難道八字梳頭做目呼[38]。
【前腔】(旦)黃堂父母,倚嬌癡慣習如愚。剛打的秋千畫圖[39],閑榻著鴛鴦繡譜[40]。從今后茶馀飯飽破工夫,玉鏡臺前插架書。(老旦)雖然如此,要個女先生講解才好。(外)不能夠。
【前腔】后堂公所[41],請先生則是黌門腐儒[42]。(老旦)女兒呵,怎念遍的孔子詩書,但略識周公禮數[43]。(合)不枉了銀娘玉姐只做個紡磚兒[44],謝女班姬女校書。(外)請先生不難,則要好生管待。
【尾聲】說與你夫人愛女休禽犢[45],館明師茶飯須清楚[46]。你看俺治國齊家、也則是數卷書。
往年何事乞西賓[47]?柳宗元 主領春風只在君[48]。王 建
伯道暮年無嗣子,苗發 女中誰是衛夫人[49]?劉禹錫
[1] 南安——宋代有南安軍。明代設府,屬江西省,府治在大庾。
[2] 幾番廊廟江湖——幾次出仕又退隱。廊廟,指在朝廷做官;江湖,指在野,不做官。
[3] 紫袍金帶——貴官的服裝。唐代五品以上官穿朱紅或紫色的袍服,宋代四品以上官才可以腰系金帶。
[4] 華發——頭發花白。白首,指老年。
[5] 意抽簪萬里橋西——想到故鄉去歸隱。做官的人用簪子束發戴冠。抽簪,不束發戴冠,引伸作歸隱。萬里橋,在四川成都。萬里橋西有杜甫的浣花草堂。杜寶說自己是杜甫的后人,所以這樣說。
[6] 五馬欲踟躕——去留不定。五馬,太守出行以五匹馬駕車。語本樂府詩《陌上?!罚骸笆咕龔哪蟻恚羼R立踟躕?!钡c《陌上?!饭适虑楣潫o關。全句本宋辛棄疾《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詞:“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7] 到來只飲官中水——形容做官廉潔。鄧攸做吳郡太守,不受俸祿,自己運米到任,只飲用當地的水而已。見《晉書》卷九十本傳。句本《全唐詩》卷二十四方干《獻浙東王大夫》二首:“到來唯飲長溪水,歸去應將一個錢?!?/p>
[8] 杜子美——唐代詩人杜甫,字子美。
[9] 登科——唐代設科取士,有明經、進士、明法、明算等科。后來考取進士的就叫登科。
[10] 甄皇后——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后文說的“甄妃洛浦”是把曹植《洛神賦》中的洛水之神宓妃和甄后混為一人了。見《類說》卷三十二引《洛浦神女感甄賦》。
[11] 中郎學富單傳女——中郎,指蔡邕,東漢末著名學者,做過中郎將的官。他只有一個女兒蔡琰,字文姬,有名的才女。見《后漢書》卷九十下《蔡邕傳》、卷一一四《董祀妻傳》。
[12] 伯道官貧更少兒——鄧攸,字伯道,晉代人。參看本齣注〔7〕。他做河東太守時,遭逢石勒之亂。他為了保全侄兒,把自己的兒子丟棄。從此,他就沒有兒子。當時人說:“天道無知,使鄧伯道無兒?!鄙暇浜捅揪洌庙n愈詩《游西林寺,題蕭二兄郎中舊堂》:“中郎有女能傳業,伯道無兒可保家。”見《韓昌黎全集》卷十。
[13] 老旦——扮演老婦人的角色。傳奇的女主角由旦扮演,相當于元雜劇中的正旦。貼,即貼旦,也是女角。女角有時也可以由凈、丑扮演。
[14] 封大郡南安杜母——杜寶妻封為南安郡夫人??し蛉耸撬未鷮m外命婦的一個等級。女人受有朝廷封號的叫命婦。
[15] 封誥——五品以上命婦所受的誥命(封號)叫封誥。
[16] 女工——即女紅,指紡織、刺繡、縫紉等。
[17] 前腔——南曲某一曲牌連用兩次以上,第二次后曲牌名不重出,省稱前腔。
[18] 寸草心怎報的春光一二——比喻父母的恩情很深,報答不了,猶如小草報答不了春光的化育之恩。孟郊詩《游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p>
[19] 萬?!糯鷭D女的一種禮節。斂衽,向人道萬福。
[20] 三爵之觴——進三杯酒。爵、觴都是酒杯之類的酒器,形式不同。
[21] 生受——辛苦、麻煩、難為。對人說,有告勞、道謝的意思。
[22] 天祿——《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酒者天之美祿?!?/p>
[23] 萱花椿樹——萱花一名忘憂草,指母,椿樹以長壽著稱,指父。
[24] 蟠桃——神話中的仙桃,相傳三千年結一次果實。這里比喻遲生的兒子是好兒子。
[25] 鳳凰雛——喻男孩、女孩。全句系祝愿之詞,意思說生子雖晚,終必兒女雙全,一家團圓。
[26] 為飄零老愧妻孥——句本杜甫詩《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中“飄飄愧老妻”意。見《草堂詩箋》卷二十一。妻孥,妻子和兒女。
[27] 念老夫詩句男兒——同書卷九《遣興》:“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倍鸥Φ男鹤幼谖湫∶K子。
[28] 學母氏畫眉嬌女——同書卷十一《北征》:“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鄙衔膭t,同只。
[29] “做門楣”古語——由于楊貴妃受到唐明皇的寵幸,楊氏一家都得到高官厚祿。當時有民謠說:“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見《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天寶五載》條?!啊鲩T楣’古語”指此。楣,門上的橫梁;門楣,猶如現在說的門面。做門楣,女兒嫁一個好女婿,可以替娘家撐門面,提高家族的社會地位。
[30] 合前——重復前一曲的末數句,即“且提壺,花間竹下長引著鳳凰雛”。南曲同一曲牌連用兩次以上,結尾相同的數句合唱詞,叫合頭,簡寫合或合前。
[31] 生活——指勞動、工作。
[32] 打綿——紡紗。綿即綿絮。這里用作“打眠”的諧音。
[33] 做客為兒——女兒在母家好像做客一樣。明·呂坤《閨范》卷二:“世俗女子在室,自處以客,而母亦客之?!?/p>
[34] 女?!畠旱陌駱?。
[35] 心蘇體劬——身體很累心里卻高興。蘇,原來是精神恢復的意思。
[36] 出落的——顯出,弄得,這里有長成的意思。
[37] ?!@里是摸的意思。全句,爹的含蓄的話(三分話),你自己去體會。
[38] 難道八字梳頭做目呼——難道一個小姐連字也不識!八字梳頭,一種頭梳,這里指小姐?!耙?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2D8CE/30829260107917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age32-1.jpg?sign=1753190848-Y7ZoDNCSei7InCJmu4FiXDclgI9CdvOk-0-4c40df3d494a3bac55412b3a6467d695">鳳髻綠于筠,八字牙梳白似銀”,見瞿佑《剪燈新話》卷一《聯芳樓記》。做目呼,四字認做目字,說人不識字?!墩\齋樂府·豹子和尚》第四折:“你罵我目呼。你笑我是蠢物不識字,目呼做四也。”《雍熙樂府》卷十四〔集賢賓·知幾〕:“目乎四倒精細省,憑何作證,淡文章改做了受生經。”又《盛世新聲》戌集頁十八〔醉太平〕:“認不的之乎者也。千呼干,頭上爭一撇;川呼三,腹內原橫寫;目呼四,口里少分別。”
[39] 打——畫,動詞。
[40] 榻——當作,學習寫字,將字貼置于紙下,映光透視,摹寫其筆劃。這里指摹畫繡譜上的圖樣。
[41] 后堂公所——衙門里面的官員住宅。
[42] 黌門——學堂。
[43] 周公禮數——禮數,禮節。相傳周公(周武王的弟弟姬旦)作《周禮》。
[44] “紡磚兒”句——銀娘玉姐,原是女孩兒常取的名字,這里是小姐的代稱。全句,官家小姐只會做點女工,豈不冤枉,應該像謝女、班姬一樣做女才子。紡磚兒,紡紗的用具。謝女,晉代人謝道韞,以“柳絮因風起”詠雪而得名。見《世說新語·言語》。班昭,一名姬,東漢人,曾補完她哥哥班固寫的《漢書》。見《后漢書》卷一百十四《曹世叔妻傳》。兩人都是古代有名的才女。校書,官名;女校書,這里指才女。
[45] 休禽犢——不要吝惜送給教師的禮物。禽犢,很小的小牛,指送人的禮物?!盾髯印駥W》:“君子之學也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注:“禽犢,饋獻之物也。”
[46] 明師——有學問的先生。
[47] 西賓——也叫西席,指座位坐西朝東,古時總是請先生坐那個座位,表示尊敬。所以西賓和西席也就成為塾師的代稱。
[48] 春風——比喻教育。
[49] 衛夫人——晉代人,名鑠,字茂漪。李矩的妻子。以書法著名。這里泛指有才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