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鼻子好丑，就叫丑鼻子……”

“還有你，還有你，你這額頭上怎么長著幾根雜毛，就叫雜毛崽……”

“……”

正是孩童年紀，對什么都好奇的時候。這位白家小女兒最喜歡的就是給家里的家畜們起名字。

白漢三老爺子笑瞇瞇抽著旱煙，曬著太陽，瞧著自家小女兒那副可愛模樣，心底就跟開了花似得快活。

在這世道，他白漢三血刀子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為的不就是個這樣的晚年嗎？

那些個毛驢倒是懶得理會這小姑娘。

它們是驢啊，今日晌午才剛做完了活，這會一個個累成一癱，任那小丫頭在周遭嬉笑玩耍，卻是沒一個有心思抬眼去看那小丫頭一眼。

扎著羊角辮，穿著碎花裙的小丫頭一邊掰著小指頭給毛驢起名字，一邊朝后面走去：

“大腦袋，丑鼻子，雜毛崽，黃花姑……”

正走著，小丫頭的蔥白小指突然就頓住了，愣愣看著最里面那頭毛驢。

“哇哦，你的眼睛好漂亮……”小丫頭樂開了花，蹲在最后那頭毛驢面前，認真地瞅著那毛驢的眼睛：

“和我的眼睛一樣漂亮哎——”

那毛驢有氣無力地抬頭，看了眼面前的小丫頭，張開嘴來發(fā)出“咴兒咴兒”的叫聲。

與此同時，毛驢腦袋頂上的驢皮中間開始裂出一條縫來。

那縫越扯越大，越扯越大……

小丫頭被這一幕嚇了一跳，連忙哇哇大哭著朝一旁正曬太陽的白漢三跑去：

“爹爹！爹爹！”

“驢裂開了！驢裂開了！”

“……”

白漢三正愜意地抽著旱煙，聽著自家小女兒這話，不由失笑：

“小丫，哪個驢裂開了？”

聽說過桌子裂開了，板凳裂開了，倒是沒聽說過驢還能裂開。

“就那個……那個眼睛和丫丫一樣好看的驢……”

小姑娘躲在白漢三懷里，怯生生伸出小手指向馬廄里最里面那頭毛驢。

白漢三笑吟吟看去，下一秒?yún)s是再也笑不出來。

只見那馬廄當中，那頭毛驢身上的驢皮“簌簌簌”開始脫落，像是脫下一件衣服一樣，

頃刻間，驢皮便掉在了地上，

從驢皮里顯露出來的，是個長相清秀，但卻渾身是傷的少年郎。

少年郎看起來很是虛弱，朝白漢三伸出手來，嘴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水，給我水……”

“哇哦！”懷里，白家小女兒興奮地拍手：

“毛驢成仙人啦！毛驢成仙人啦！”

——

—

“仙人哥哥，來喝藥啦！”

石頭村白家，白家后宅一窯洞里。

崔浩正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

腦門和肚皮上被割開的縫隙已被白家老爺白漢三找了村里郎中來替崔浩縫合，此時雖說不再流血，但卻依舊疼的可怕。

“這人屠……救我就救我……走之前怎么還不知道幫我脫了驢皮？”

那天夜里，屠戶朱八確實將崔浩救了下來，并給崔浩披上驢皮，在第二日將他和其他幾頭毛驢一并送出了城。

至于朱八之前所說的什么交易……

他倒是沒跟崔浩再提過需要崔浩付出什么，只是將崔浩帶出了都江城。

可是……這朱八竟好似忘了他還是個人，直接將崔浩當做毛驢賣給了石頭村白家換了酒錢。

可憐崔浩不光身上有傷，還被白家下人當做毛驢使喚了好幾天。

風吹日曬，拉磨背柴，整個人已虛脫到了極點，最終總算在今日才勉力將那驢皮撕開鉆了出來。

“來，仙人哥哥，喝藥了！”端著藥水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從門檻外跑進來，笑瞇瞇趴在崔浩旁邊：

“仙人哥哥，你好厲害哦，怎么可以變成毛驢？能不能教教丫丫？”

變成毛驢……崔浩差點翻個白眼。

在白家當驢這些日子，這小姑娘可沒少騎在自己腦袋上撒尿……

“嘿嘿。”瞧著小丫頭那張笑成花似的臉龐，崔浩莫名想到了都江城內(nèi)那個被乞兒會做成狗娃的孩子……那孩子，應該也和這小丫頭一樣大吧。

“仙人哥哥，這是大娘特地給你熬的藥，喝了就能更快好起來哦。”

小丫頭笑瞇瞇將手里的碗朝崔浩遞來：“快點好起來，早點教丫丫怎么變驢的戲法……”

崔浩無奈笑笑，伸出手來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

“丫丫，你先出去。”正在這時候，白家老爺白漢三走了進來，對著小丫頭道：

“哥哥剛醒來，身子骨還虛弱呢，別打擾哥哥休息。”

說這話時，便有個村婦走過來將那小丫頭抱了出去。

白家老爺轉(zhuǎn)頭去，瞧著自家小女兒被抱走，這才關(guān)上木門，轉(zhuǎn)頭看向床上的崔浩。

白家老爺長著一張長方臉，下頜留著兩指長短的美髯，一對虎目含著厲光，瞧著并不像個富戶老爺，更像個在戰(zhàn)場上廝殺過的士兵。

“謝謝老爺收留了。”崔浩躺在床上，對那白漢三抱拳謝道。

白漢三眼中閃過幾絲猶豫之色后，擺擺手，坐到了一旁的紅木椅子上：“謝倒是不必，這操蛋的世道，當真是啥人都有。小兄弟想必是遭了乞兒會的手段吧？”

崔浩點點頭。

看來這白老爺也不簡單，想來年輕時也是有過不少經(jīng)歷，竟能識得造畜術(shù)。

“這群人牙子當真是不當人子！”白老爺似是有些生氣，拍著桌子怒道：“他們就沒得父母妻兒嗎？竟做這生兒子沒屁眼的行當！”

崔浩沒回話，只是靜靜等待著。

他大約能猜得到白老爺來找他是有話要說的，當然不可能只是為了來抒發(fā)一下對乞兒會的厭惡。

果真，沒多久，那白漢三便從后背掏出一張驢皮來放到崔浩旁邊：

“小兄弟，這是你那張驢皮。”

“嗯……是這樣，小兄弟，我老白以前也拜過仙家，摸爬滾打過半輩子，知曉這其中的危險。”

說到這里，白家老爺臉上帶著些尷尬之色：“只是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洗了手，退了出這些行當，就想守著我這一家老小安安心心過個晚年……”

崔浩明白了白家老爺?shù)囊馑肌?

人家這是想趕自己走啊……

不過想想也是，自己一看便是和乞兒會結(jié)了梁子，少不得會惹來麻煩，人家白老爺能幫自己療傷就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了。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