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集街道上,江小葦偏過頭,好奇道:“你這樣做,是想逼他去找太叔鐘的麻煩嗎?”
“是也不是?!?
丁白浪笑道:“他想煉祟兵、捉內奸,無非是想在魔道中爬得高些、再高些,以此培養出能夠對抗自己那位師兄的力量——但現在,我告訴他,你來不及這樣慢慢積蓄勢力了,要做什么,當下就得做?!?
江小葦恍然。
但很快,她又有了新問題:“可你想要的,不是他發生變化嗎?如果他只是拼命去變強,這也算變化么?”
“當然算?!倍“桌艘粩偸郑骸八莻€謹慎、自信、沉穩,同時城府極深的人,只有在認為自己對事物擁有絕對掌控之時,才會暴露出一點點狂態……”
“這樣的人,你要他發了狂去做某件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說到這,他再次笑了起來:“但現在他沒別的辦法嘍。”
“其實他還有很多選擇……”江小葦若有所思。
丁白浪聳聳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想必已然糾結猶豫了很久,現在,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
……
裴南早已離開了那間當鋪。
現在,他已暫時不去想什么內奸、什么祟人、什么楚紅纓的交易了。
他腦子里只有一件事……
太叔鐘,果然不打算放過自己。
幻境中出現的師兄,只是那丁白浪給自己的一個提醒。
現實中,師兄同樣沒打算饒了自己,而且絲毫不打算隱瞞其目的,他要的就是這樣赤裸裸的折磨自己,還要看自己無能為力的模樣。
這一次……他還變本加厲了。
是啊,這樣玩下去,玩到什么時候?
師父很早就教過他們,折磨人,一定不能讓對方真正放松、休息下來。
你可以給他們一點緩沖的時間,讓他們以為“暫時就這樣了”,以為可以喘口氣,但那時,才是剛剛開始。
每一次都要變幻著不同的花樣、不同的手段,否則對方可能會適應、可能會習慣。
每一次,都要比上次更加狠辣、更加殘忍,這樣對方才會真正地敬畏你。
最近兩三年里,太叔鐘都未現身,裴南的確有了一種喘氣的感覺,感受到了松懈……
然后,他就來了。
“草他媽的!”
走在路上的裴南突然沒忍住,爆出了一句粗口。
路人驚異地看向這個披著斗篷的人,隨后又走開。
“呼……呼……”
裴南深深呼吸著,努力平緩著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眼下不該是被情緒操縱的時候。
他有些踉蹌地來到路邊最近一間茶肆,拍下幾枚銅錢、要了一碗茶,仰起脖子一口全喝了,這才覺得口喉中的燥癢稍有緩解。
許多年前,太叔鐘在外修煉有成,找回了山門、殺死了師父。
殺死師父,對于太叔鐘來說也并不容易,他拖著那具尸體、一身全是傷地對裴南露出善意的笑容,告訴裴南你自由了,我們都可以擺脫師父的束縛了。
裴南于驚疑之中,接受了這一現實。
二人曾經確實極為要好,他……對從小折磨自己長大的師父也是帶著恨意的。
因此,他很快沉下了心,開始替太叔鐘治傷。
幾日后,太叔鐘傷勢轉好,仍然滿是善意,說自己還有重要的事得做,問了裴南之后的打算、便說還會再來尋他,隨即飄然而去。
自由?
裴南似乎真的覺得……這時的空氣,要清新了好多好多。
他試著咧起嘴、露出笑容,雖然有些僵硬。
緊接著他注意到了師父的尸體,看著那個曾經折磨了自己無數遍、無數日夜的人,看著那張曾經猙獰可怖的臉、此時死寂空洞地淌著血,他的笑容開始變得真誠而燦爛。
之后,裴南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裴家當時并非望族,只是個有些田產的小地主家族,那年師父路過裴家、說裴南有修行之資,便以百兩紋銀買走了他。
如今他再次歸家,家中已無人識得這個滿臉笑容的年輕人。
但這不重要,他裴南也是族譜中有錄之人,更何況他此去十余年、歸來時已是修行有成,家族興盛有望,還要靠他。
他放下行李包袱,立于祖廟中、對著先祖焚香躬身。
他聽著周邊族人們崇拜的贊聲,溫暖地笑著,承諾一定會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
沒幾年,裴家的勢力,便在當地一路飛漲!
當然,裴南用的也并非什么正經手段。
他學的本就是魔道功法,手段自然也不可能溫良——他驚訝地發現,師父教自己的東西真的很好用,不光能殺人傷人,更能令人害怕、敬畏自己!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其他那些家族的爭斗中,誰又不是用著那些骯臟的手段?只不過,自己用得更好罷了。
如此幾載春秋過去,不僅裴家成了當地名門望族,裴南自己也娶了親生了子,更是在族中推舉下,成為了家主。
那時,他甚至還不到三十歲。
而后……太叔鐘便尋了來。
裴南熱情地接待了他,帶著他逛遍自家山林、帶著他認識妻兒、帶著他喝酒吃肉……
接著,一個深夜,裴南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到了祖廟,妻兒就被綁在一旁,流著淚掙扎。
這位昔日的師兄帶著陰森的笑,當著他的面,將刀狠狠插進一位族老的胸膛!
“裴師弟,你醒啦?”
他記得太叔鐘笑得滿臉堆起皺紋,在慘叫聲中緩緩道:“放心,他沒死,只是會很痛——對,你懂,你當初折磨我時,第一刀就是這么捅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族老之后,便是裴南的同輩族兄族弟。
然后,是族中的小輩、孩子。
整個過程中,裴南與他的妻兒都被死死縛住、沒有半點反抗能力,只能看著這一切發生,無論他如何求饒都不管用,他也度過說出最難聽的話、讓太叔鐘沖著自己來,但師兄也并不這樣做。
最后,那族廟大堂里,留下了十幾個被折磨到瘋癲半死的男女老少,而裴南與他的妻兒,反而安然無恙。
“師弟……”
當時,太叔鐘面露殘忍兇狠的笑,用他的臉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一字一句道:“等著師兄,有一天,師兄會再來的?!?
裴南怕了。
真的怕了。
他是魔道中人,但并非毫無牽掛的孤家。
他有著正常人的欲望與恐懼,他喜歡了一個女人、便娶了她,他也曾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看著族人興旺,他也會開心地喊上族兄族弟小酌幾杯。
但太叔鐘的存在,會毀了這一切。
聽著兒子的尖叫、妻子的哭聲、族人的慘嚎,他臉上再沒了半點笑容。
那一次,裴南發了瘋地修煉,他不信太叔鐘能做到、自己卻做不到!
然后……他便走火入魔,毀了自己的半張臉。
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裴南便跌跌撞撞地出關,心中深深明了,自己的資質確實要差上幾分,想靠自己殺死師兄,這不是一條可行的路。
他冷靜了下來。
他看著那些被驚嚇到失魂的族人、下了決定,要用勢力、用人脈、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創造能夠與太叔鐘對抗的籌碼。
焚心宗就此創立。
裴南所學之焚心煉神大法,本屬于昔年一位獨行大魔,人稱“焚心老祖”,也是百余年前令正道頭疼不已的一個存在,名聲很大,這位焚心老祖,就是裴南那位師父的親爹。
如此,他便算是正統的焚心老祖傳人,這焚心宗創立之初便有了不少的名聲,也吸引來了諸多弟子。
十余年來,裴南苦心經營,總算是將焚心宗做成了魔道中一個名聲如雷的大宗門。
但沒有用。
這些年來,他的絕望亦與日俱增。
六年前,傳聞晟國南海有奇樹現世、其木煉香可大增修行,正魔兩道無數高手皆前去搶奪,裴南在其中不算頂尖高手,卻也拼命到了極點,最終領著焚心宗一眾長老弟子立下奇功,恰好用焚心煉神大法破了佛門般若林的普渡佛唱,令魔道搶到了那株奇樹。
如此一來,焚心宗終于有了坐上魔道最高層那張圓桌的資格。
那一日,裴南見到了黑浮屠九老。
于是他看著自己的師兄太叔鐘接過了那奇樹煉作的香,對自己咧嘴露出一個笑容,陰森地道了句謝。
啪!
裴南將茶碗頓在桌上,沉悶地喚了一聲:“添茶?!?
茶水咕嚕嚕地灌入,在碗中搖晃,將裴南倒映其中的臉孔變得有些扭曲。
慢慢地,那張臉似乎變成了太叔鐘猙獰的笑。
裴南捏著碗邊、將它遞到嘴邊,猛地一口,喝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