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入了夜,燥熱褪去、寒風起息。
裴南手中支著一根不知從哪弄來的破木棍,拖著他鮮血淋漓、殘破不堪的身軀,在無盡黃沙中緩慢行走著。
每走幾步,他都要停下來重重喘幾口氣,再重新起步。
大概是因為拖著如此傷重的身體趕路,讓他太過疲憊,以至于他根本沒意識到……周圍的場景,只有在他走近后,才會變得清晰明了。
“黃沙集,青燈棧……”
裴南再次重咳了幾聲,咬了咬牙。
這個地方,他再熟悉不過。
魔道的重要集會,大多選在晟國西北這片無名荒漠之中,由凌霜閣組織。
若說黑浮屠是魔道最高遠、最神秘、最偉大的存在,那么凌霜閣,便是保證魔道不會成為一盤散沙的一群人。
魔道中大多弱肉強食、自私自利,他們眼中并無太多規則可言、也無所謂律法道德,這樣一群人……若是來自同一宗門倒也罷了,偏偏魔道傳承中又有諸多大小宗門。
他們之間光是互相撕扯,便是消耗極大,又如何與強盛的正道相抗?
因此過去數百年間,魔道始終遭正道壓制,不曾抬頭。
直到凌霜閣出現。
他們并不是由多少高手組成、也沒有統一魔道的偉力,但……他們懂得經營。
凌霜閣,從來就不是什么魔道大宗門,他們本質就是個商會——同時,他們相信魔道的生意,比正道要好做。
金錢,就是最基本的規則。
魔道之人雖性情乖戾,卻也難逃世俗之欲,金銀財寶、權勢地位,無一不是心中所系——于是,凌霜閣便以利益為餌,以交易為線,讓那些本欲自相殘殺的魔道宗門,從原始的黑暗森林中走出、漸漸形成了聚落。
從那時起,魔道各宗門之間的利益關系便被凌霜閣織成了一張網,只要你在這張網上,便不能輕易亂來,否則一把火燒起,整張網都要遭殃。
在那之后,魔道開始有了與正道對抗的能力,甚至黑浮屠,都是在那之后出現的。
可以說,魔道之中,凌霜閣的地位雖比不上黑浮屠,卻也是重要無比、甚至有些超然。
而凌霜閣的總堂,便在那黃沙集!
或者說,黃沙集,根本就是凌霜閣建起。
那兒……正是無數魔道中人集會、交易之地,亦是整個西北荒漠最繁華之地。
內奸,就在那里。
只要找到他、揪出他……
裴南咬緊了牙。
凌霜閣,捉了一個假的祟人……可死無對證,沒人會相信自己的話。
不過這不重要,反正楚紅纓也死了,自己的馬車也毀了,可以說祟人是她殺的、將鍋甩給正道。
可自己沒能保護好祟人,導致針對正道的一大殺器就此消失,只有揪出那個內奸、替魔道拔除一個大毒瘤,才能從這次禍事中脫身。
想到這,裴南的心還是痛了一下。
十二萬兩!
即使自己有百年傳承大家族為底、有焚心宗為基,這筆錢也是相當地大!
十二萬兩,給自己買了個大禍!
必須趕緊找到那個家伙,讓他伏誅!
就在這時,他耳廓忽然微微一動。
前方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喧鬧聲。
裴南眼睛一亮。
他用力撐起木棍,雙目透過夜晚的風沙,往喧聲之處望去。
終于,夜風稍息、沙霧飄落,他的視線得以蔓延,終于看見了不遠處那片在地平線上升起的燈火。
“黃沙集!”
裴南眼里的喜色盡顯無遺。
他呸出一口血痰,深吸一口氣,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沙地中,步伐越來越快。
隨著他漸漸走近,遠處那片集市越來越清晰,模糊的輪廓漸漸變作了一幢幢明晰小樓、泛暈的光點也化作了一盞盞燈籠,喧鬧卻不清的人聲化作清晰的吐字與笑聲,小樓間也有了人影往來。
裴南撐著破木棍,走進熟悉的黃沙集,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傷得太重,又走了很遠的路,一頭長發早已披散,沾著血跡與風沙的長發披蓋在臉上,遮住了他極有特征的臉,因此當他走進黃沙集時,并沒有人認過他來。
那些魔道中人兀自走在夜間集市中,在地攤上討價還價、在酒樓中叫罵劃拳、在青樓女子們的招呼聲中壞笑著上樓、在藥房里與老板吵著架……
裴南當然也不在意,他只是柱著木棍,緩緩走進了一家小醫館。
醫館里沒客人,只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柜前、撐著臉打瞌睡,那柜上擺滿了花盆,里頭種的卻不是普通花草盆栽,而是各式各樣形態奇異的藥草。
裴南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吃力地伸手在柜案上一拍,啞聲道:“治我,掛帳。”
“小本經營,從不掛……”
老頭費勁地睜開眼,有氣力無地開了口。
但他話說到一半,忽然瞧見裴南撥開了長發、露出了那張一半中年一半老的面孔。
“唉喲,裴宗主?”
老頭一下子精神了,雙目一亮、臉上堆起了笑容:“您來了啊?聽說您可是買到了……”
“別廢話,快,治我。”
裴南沉聲打斷了他:“還有,拿著這個。”
他吃力地扯下了脖子上掛著的一小小玉珠吊墜:“去白鹿樓尋朱虞——別給老子吞了,這東西不值錢,就是個信物。”
“哪敢呢?”
老頭嘿嘿笑著,屁顛屁顛地從柜臺后鉆了過來,扶著裴南便往里屋走,同時,伸出一只手在一支花盆上拍了拍。
這花盆中種的乃是一片深綠色箭形葉子的植物,根部有一大半露在土外,其根臃腫丑陋、發黑發青。
老頭拍了拍花盆后,這株植物竟然動了起來,土下探出了兩支細細小小、如手臂一般的根須,撐著土,將自己拔了出來!
完全從土里出來后,才能看清這根部模樣就像是個手腳極細、肚子極大的人,它接過老頭遞來的吊墜,麻利地從柜臺上跳了下去,一溜煙鉆出了醫館。
它蹦蹦跳跳地出了醫館門,隨后……消失不見。
不是它消失了,而是整個黃沙集都不見了。
整片荒漠中,只剩下一個醫館孤零零地立在這兒。
裴南看不見的地方,它們便不存在。
沙,沙,沙。
丁白浪踩著沙子,悠然出現在門外。
“冷靜、理智,不僅能夠克服自己的恐懼,還總能找到問題最關鍵處,作出最正確的判斷;他本就是惡的,心中沒有律法與道德,拿所謂底線去束縛他也無意義。”
他歪了歪頭:“這樣的人……他的恐懼究竟來源于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