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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兌誓

光陰荏苒。三年匆匆而過。

北國可敦的大帳里,絮屏坐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縫制著一件嬰兒的棉衣,小腹高高隆起。墨涵坐在一邊,擺弄著笸籮里已經(jīng)縫好的幾件小衣服,略帶興奮地問道:“姐姐,小家伙什么時候出世啊?”

絮屏并不抬頭,只是一針一針地縫著,答道:“就這些日子了,”語氣中充滿慈愛。“你在北國能逗留多久?若是久一些,說不定就能見到你的小外甥了。”

墨涵略有遺憾:“我這次是跟著尚書大人一起代皇上來祝賀三王子即可汗位,參加即位大典的。下個月初一還要趕回朝去參加太后娘娘的壽誕,所以今天參加完盛典,明天一早就要往回趕路了。說實話,涵兒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留在北國。要不跟三王子,不,可汗商量商量,我?guī)慊啬铣ドa(chǎn)吧?”

絮屏聽了墨涵的話,噗嗤一聲笑起來,寵溺地點著墨涵的額頭,道:“都過了三年了,升做了禮部侍郎,怎么還是這樣的孩子氣?我現(xiàn)在是北國的可敦了,你還擔心得不到好的照顧嗎?況且這幾天就要臨盆了,難道還能跟你在路上顛簸嗎?傻孩子,你不用擔心我。等孩子生下來了,我會派人即刻給你送信去。”

墨涵憨憨地笑道:“姐姐,你知道的,就是做了再大的官,在你面前,涵兒也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不過,這三年來你一個人在北國,涵兒是真的擔心你,牽掛你。雖然你每次寫信回來,都說自己很好,但是憑借我對柯察木的了解,我很難相信他會好好地待你。姐姐,你實話告訴我,這些年來,他對你真的好嗎?”

絮屏淡淡笑了一下,低頭繼續(xù)做著活計,道:“其實自從嫁到北國來,我的心就早已經(jīng)死了。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他會不會對我好。一開始,他總是惱我對他冷淡,又因為起初我用性命要挾保護劍棠離開的事對我心存芥蒂,但礙于我是南朝和親的公主,除了言語上諸多諷刺挑剔,甚是不恭之外,倒也不敢對我怎樣。況且我從不去阻止他納側(cè)室,任他先后納了三位側(cè)妃,他在我這里的時間也就少了很多。見面少,矛盾自然也就少了。兩年前先可汗病重,幾個早就覬覦柯察木王儲位置的王子聯(lián)合起來謀算他,柯察木雖然帶兵打仗有一套,但是對宮廷中的爭斗卻毫無心機,一下子就被奪了兵權,還差點丟了性命。那天他被關在大牢里,幾個側(cè)妃都躲在王府里抱頭痛哭,只有我去牢里看他。和他協(xié)議,我若能幫他奪了王位,他在位期間,就不能對南朝用兵。他答應了。于是我便替他謀劃,先把他救出大牢,又助他奪到了王儲的位置。度過了危難,他對我很是感激,對我的態(tài)度也好了很多,雖然說不上百依百順,但至少對我也算是尊重和體貼。如今我也醒悟了,當初我就是為了讓邊境的百姓們免遭戰(zhàn)爭的摧殘,選擇了來和親;今日我已是北國的可敦,就更應該造福北國的百姓。我已經(jīng)把這里當做是自己第二個家,這里有我的丈夫,我的百姓;很快,會有我的孩子。能有平淡的生活,老天爺算是對我憐憫了。我還能為自己求什么呢?”

墨涵望著絮屏,絮屏眼中的神色平靜而恬淡,知道絮屏所說確是出于真心,但心中總不免有些擔憂:“若說放心,姐姐一人在漠北,我是無論怎樣都不放心的。況且……”說道這里,眼里不由地泛出了不忍,“姐姐,我今日還算親眼見了你在這里的生活,尚且對你放心不下,更不要說家里那個,這三年日日擔心你過得好不好,如今鬢邊都已早早生出華發(fā)了。”

墨涵提起了劍棠,絮屏的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三年了,她也同樣是日夜擔心他過得好不好。她在北國,雖是背井離鄉(xiāng),但總算也算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可他雖在南朝,卻始終孑然一身。多少次睡夢中回到杭州,她把手放在他的手掌心里,登上六和塔看潮,一起去超山賞梅,一起縱馬白堤……而夢醒了,窗外月華如練,身邊酣然熟睡的卻是那粗壯如熊的柯察木。她常常希望自己就一直這樣睡下去,夢下去,再也不要醒來。三年來每晚對著月亮祈禱他平安早已成為習慣,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近些日子以來,她很少再去回憶曾經(jīng)那些甜蜜的日子,對她來說,他的平安,是她唯一的期盼,除此以外,再無其他。此時墨涵的話讓她本能地又想起了劍棠的一切,想起他那含著淡淡憂郁的雙眼,想起他偉岸溫熱的氣息,想起他臨別時那滾燙而繾綣的吻……所有與他相關的一切都有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瞬時占滿了她整個心。她閉目養(yǎng)了養(yǎng)神,讓心里驟然泛起的那一陣痛慢慢消退下去,“他還好嗎?”

墨涵嘆道:“怎么說呢?郭大哥回到京城就辭去了軍中的職位,當年他墜崖受得傷很重,皇上恩典,派了太醫(yī)院最好的太醫(yī)替他診治調(diào)養(yǎng)了近一年,才算痊愈了。這些年他一心放在經(jīng)營八方武館上,不少在武館中學藝的少年都從了軍,八方武館出來的少年在軍中都有很好的口碑,連皇上都親口夸贊過。如今武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朝中的大臣們都以能把自家的子弟送進八方武館學藝為榮。郭大哥在京城也算是春風得意,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其實并不快樂。我常常看他夜里一個人坐在屋頂上,對著月亮發(fā)呆;到了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會獨自一人坐在花叢雪地里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臥在雪地里。每次你有家書捎回來,就是他最開心的日子。這次我奉命來北國,原想讓郭大哥化妝成隨從一起來,可他考慮了三天,最終還是決定不來了,說你會明白。”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絹帕包裹的小包遞給絮屏,道:“郭大哥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絮屏從墨涵手里接過小包,一層層打開,是個木雕的玩物,手法很有些拙劣而粗糙,只有齜著的幾顆尖牙和豎著的尾巴勉強能看出是只小老虎。絮屏輕撫著小老虎,忍不住笑出了聲。墨涵道:“自從上次你寫信回來說你有喜了,我怕郭大哥難過,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后來覺得他總是要知道的,與其讓他從別人那里得知,不如讓他親自從你的家書上知道。可是沒想到,郭大哥看了你的信,竟然很平靜地笑著說:‘真好!屏兒要做娘了!’這只小老虎就是郭大哥親手雕刻了送給孩子的。”

絮屏點了點頭,眼角淚光一閃,又匆匆退去了。她把小老虎放進笸籮里用小衣服蓋住,道:“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做木雕。”

絮屏起身從箱子里取出一卷羊皮卷,遞給墨涵,道:“你回去把這個交給劍棠。”

墨涵不解地看向絮屏,絮屏解釋道:“這是我派人去尋訪得到的晨姐姐的塋塚所在的地圖。我出門不便,請他代我去看看晨姐姐。”

姐弟兩人聊到深夜,帳區(qū)里更鼓敲過了三更,絮屏起身送墨涵出門,臨行切切叮嚀囑咐。墨涵問道:“姐姐,你囑咐我這么多,就沒有一句話帶給郭大哥嗎?”

絮屏的笑容如水一般平靜,道:“平安就好。”

墨涵離去,絮屏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聲吟唱:

南燕憑云去,月涼露華濃。關山阻隔何所寄?魂夢與君同。

好夢留人睡,常憶舊游蹤。但隨世世輪回里,何必此生逢?

三十年后一個冬日的早晨,京城飄起了鵝毛大雪,轉(zhuǎn)眼間整座城像是蒙上了一層白布。京城丞相府門前,高搭靈棚。素白的裝裹與京城的雪景渾然成一體。

迎梓隊伍在京城百姓的簇擁下一路從城外回到相府。已是位極人臣的墨涵親捧著一尊青玉骨灰甕緩步走進相府大門。正廳設做靈堂,丞相夫人帶著兩對兒子媳婦和一個女兒在堂前跪迎,身后奶媽手里抱著的孺子也是身著孝服。已近古稀之年的劍棠從靈堂里迎出來,與墨涵相遇,伸手撫摸著青玉甕,兩行濁淚無聲地滴落。墨涵強忍著悲痛,安慰道:“郭大哥,你身體不好,千萬不要太過悲傷。姐姐的后事,涵兒會親自督辦,你就放心吧。你要保重身體,否則姐姐在天之靈也會為你擔心。”

是夜雪霽天晴,一輪明月爬上屋脊,積雪映著月光蔓延進靈堂,襯著靈前跳動的燭光,說不盡的凄涼。墨涵獨自一人跪在絮屏的靈位前守靈。望著靈牌,絮屏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出現(xiàn)在眼前。追憶間,忽聽身后腳步聲,知是劍棠,沒有回頭,兀自喃喃道:“姐姐為了兩國的和平,心力交瘁。在北國的這三十三年,她先是幫助柯察木奪位,現(xiàn)在又幫助她的兒子扎爾克力排眾議登上可汗大位,姐姐從來不屑于勾心斗角,卻為柯察木合扎爾克奪位嘔心瀝血。她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登上汗位后永不對南朝開戰(zhàn),而對她自己卻從來沒有一點要求。”

劍棠緩步走上前,在靈前上了三炷香,跪坐在墨涵身邊:“屏兒這一生太苦,太累了。總算老天憐憫,讓我能一直活到今日,讓我來承受這場死別的劇痛。”

墨涵動容道:“郭大哥,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你從來不肯借我出使北國的機會一同去看看姐姐,今天我終于懂了,你是不想讓她再承受多一次的分別。”

劍棠的聲音非常的平靜:“相見容易,別離難。既然注定了此生不能廝守,又何必用一次次的離別來互相折磨呢?在我們兩人之間,一句‘平安’便早已勝過所有的風花雪月。”

墨涵落淚,從懷里取出一個錦盒,交在劍棠手里,道:“這是姐姐臨終前叮囑扎爾克送還我的。我看過了,里面的東西是應該是姐姐留給你的。”劍棠接過錦盒,輕輕開啟,不禁老淚縱橫。錦盒內(nèi)靜靜躺著的是一枚白玉雕刻的海棠花簪,正是絮屏十五歲及笄那一年他送給她的禮物。墨涵道:“扎爾克告訴我,姐姐在北國三十三年,這枚海棠花簪從未離過身,直到她臨終前,才把它藏進這錦盒里。”

劍棠摩挲著花簪,啜泣道:“一晃都快五十年了,像是做夢一樣,屏兒十五歲時的模樣還清清楚楚地銘刻在我心里,她的一顰一笑,好像就在眼前,我甚至還能聞得到她在茶莊的小隔間里給我烹茶的味道。而今卻已陰陽兩隔。我記得屏兒曾說過一句話‘世上很多事情,捉弄人的,是命!’那一年,為了葦晨的傷,我不得已背棄了我們的誓言,迎娶葦晨,我和屏兒最后一次在西湖泛舟,那也是我們此生唯一一次游湖,那天她沒有當著我的面哭,但臨走時我分明看見她的淚滴落在湖水里,那一刻我就深深地體會到,眼睜睜地看著誓言擦肩而過,是多么的殘忍。”

靈堂外呼呼刮起了北風,卷起地上的積雪,捎進靈堂,墨涵打了一記冷戰(zhàn),緊了緊領口。劍棠卻渾然不覺,只捧著花簪細細端詳,回憶著幾十年前的那些畫面。突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停留在花簪的根部,雖不明顯,但分明刻著些什么。他急忙起身向燈前移了幾步,就著燈光仔細觀瞧,不由得大慟。花簪上分明刻著八個小字:

潮兮潮兮,魂之所依!

看著花簪上的刻字,劍棠痛哭出聲。

京城的冬天總是十分冷,即使朗日高照,仍化不開路上厚厚的積雪。郊外的十里亭里,墨涵帶著夫人、兒女和孫子給劍棠送行。劍棠須發(fā)盡白,眼中滿溢著無盡的哀傷。隨身的除了三十年來絮屏寫來的信,就只有手中小心捧著的用黑布仔細包裹好的青玉甕。

墨涵依依不舍:“郭大哥,你這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姐姐雙宿雙飛,我知道此刻我無論說什么都留不住你了。雖說入土為安,但我想,既然姐姐生前不能和你廝守在一起,如今她去了,就讓她的骨灰和你從此天涯海角相依相隨吧,這或許也是姐姐想要的歸宿吧。只是不知道郭大哥想帶姐姐去哪里?還會回京嗎?

劍棠望著南方,道:“天下之大,總有屬于我們的地方。我會先帶著屏兒大江南北四處走走,然后會去一次杭州,再以后就隨遇而安吧。”

墨涵很是傷感,他從腰間取下一塊銘牌,遞給劍棠,道:“郭大哥,這三十年你我二人也算是相依為命,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姐夫,是我的大哥,是我這一生除了姐姐之外最親最近的人。你這一去,山高路遠,你也一把年紀了,我實在有些擔心你,既然你堅持不要隨從,那你自己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有了難處,就去各地的府衙,給他們看這個銘牌,他們就會幫你。”

劍棠知道自己不會用這個銘牌,但為了讓墨涵放心,還是收了下來,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墨涵和身后的家眷,欣然笑道:“涵兒,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是個在西湖邊吵著讓你姐姐給你粘知了的稚嫩孩童,一轉(zhuǎn)眼,你也功成名就,而且都已經(jīng)當爺爺了。我想你的爺爺,爹娘,和你姐姐的在天之靈,看到你生活的這樣幸福美滿,一定會倍感欣慰的。”

墨涵道:“林家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他們所作的犧牲,都是為了我。我的命,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是整個林家的。我會替他們好好活著,替他們完成所有未完的心愿。”說著抱拳深深一躬,道:“郭大哥,千言萬語,只化作這一句:一路保重!”

劍棠道一聲珍重,轉(zhuǎn)身踏出十里亭,翻身上馬,猛一夾馬腹,一路向南飛馳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劍棠帶著絮屏的骨灰回到了杭州。此時的杭州早已物是人非,比起三十多年前,更為繁華。四衢八街,車水馬龍。劍棠帶著絮屏走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泛舟遍游了西湖,走訪了虎跑林府、乾坤鏢局和沁園齋的舊址。直到八月十八這一日,登上了六和塔。站在高塔上,錢塘江的全景映入眼簾。劍棠把青玉甕輕放在圍欄上,溫柔地撫摸著,喃喃道:“屏兒,我們終于回來了。我曾答應過你要帶你來六和塔上看潮,對不起,讓你等了那么多年,你不會怪我失信吧?還好,不論怎樣,這潮期從來都是守信的。”說著抬頭看了看太陽:“午時已過,應該很快就會來了。你看江邊那些攢動的人群,都是趕來看八月十八的大潮的。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邊的堤壩上,那時候你就像是一匹受驚的小鹿,那么可愛卻又無助。你知道嗎,其實自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原以為很容易實現(xiàn)的一個承諾,竟過了將近五十年才得以兌現(xiàn)。你好好看吧,我沒有騙你,在這塔頂上看潮,更為壯觀。”

天水相接,遠遠的水平線上,隱約亮起了一道白色的直線,劍棠指著遠處的直線道:“屏兒你看,潮過來了。你能聽到潮聲嗎?”一陣清風吹過,塔鈴玎玲玎玲地響起來,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和她在在這塔上冰釋前嫌,第一次緊緊擁抱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眼前。劍棠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時候,曾經(jīng)的幾十年就像是一場夢,他的屏兒仍略帶羞澀地依偎在他懷里……

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滾雷掣電一般;天邊的白線越行越近,千軍萬馬般地如山倒來。劍棠突然聽到絮屏清泉般清澈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仿佛絮屏略帶興奮地拍著手笑道:“真的!潮來了!郭大哥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而她溫甜的氣息輕輕的吹拂在他臉上,愜意極了。

劍棠輕輕地笑了,眼看著潮頭奔馳而來,他捧起青玉甕,緊緊摟在懷里,翻身躍下圍欄,衣袂翩翩,如同一片柳葉,融入了滾滾潮水之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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