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個印象是外婆把我送走那天。

這天下午，外婆帶我來到一座小房子前，門前是一個由一些細小的紋理石和水泥混合砌成的，高高的臺階，大約有50厘米高，像極了一個光滑的高額頭。

外婆牽著我的手急急地走上臺階，我緊跟著。但她步子太大，臺階又太滑。我就像個皮球似的滑落下來。外婆連忙把我扶起，笑嘻嘻地對我說：

“誒呀，瑤瑤對不起啦，外婆要見到女兒了，太高興了，瞬時間就把你忘記了。”

說著給我拍去了身上的沙塵，又查看我的手腳：

“沒摔傷吧？疼不疼？”

我看了看胖胖圓圓的小手，左手掌心被擦破了一塊皮，就用手指把它摳了下來：

“婆婆……看……皮皮，瑤瑤不疼……”說著把手里小的看不見的皮屑揚起來給她看。

“噗，你個小怪物。”接著就把我抱起來，“瑤瑤到家了，讓瑤瑤看看媽媽在不在家。”

房子里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客廳，里面還有四間房間。由于這是一樓，且房子附近還緊挨著幾棟建筑，光線不很充足，因此顯得很昏暗。客廳陳設不多，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張靠背木凳。客廳里挺冷清，只有一個靠墻側邊坐著的中年婦女。婦女拿著一把帶木柄的刀，挺著大肚子在破竹子。

“女兒！”外婆激動地尖叫了一聲。

那個女人停止了手中的動作，往這邊看了過來。我看到她那雙眼睛像是剛剛承擔了什么重物一樣，皺的厲害，感覺她隨時都能睡著。但是當她看清了剛剛發出尖叫般聲音的外婆時，那雙滿是幽怨的眼睛突然變大了，我甚至覺得它像一個手電筒一般，突然被按下了開關，亮了起來。

“媽！哦，你來了。怎么也不打電話通知我一聲呢。”那個女人也尖叫著，聲音太尖細，讓我忍不住捂上了耳朵。

她說著就過來抱了一下外婆，然后才注意到我，指著我問：

“媽，她是誰家的孩子呀。”

“你前幾天不是還說著你得空就來接瑤瑤嗎……我尋思著你挺著個肚子……欸，十六回來了嗎？怎么沒看見他啊？”外婆說著就往屋里瞧著，但除了我們幾個，再沒別人。

“他沒回來，我……我一個人應付的過來，反正孩子鄰居幫照看著……”

“鄰居帶孩子？干嘛給別人帶孩子呢，親家母呢，她不在家嗎，讓自家人照顧孩子咯，怎么一點事情都不懂……”

那個稱呼外婆“媽”的人打斷了外婆的話：“誒呀，你不要問了媽……”但是她猶豫了一會，又湊近了極力地壓低聲音了補充道：

“你不知道，那個老太婆，她壓根就不想幫我帶孩子，一點忙都幫不上……我一提這事她就裝聽不見……還把孩子帶的一點都不像樣……媽，我只和你悄悄說，你別告訴別人。”

“我是那種人嗎，我都不相信？不過啊，看著親家母平時挺好說話的呀……嗯，誒呀……你最近咋樣，肚子有感覺不舒服嗎，是不是快了……你家那位也應該把他叫回來了，真是，就說你們年輕人不會過生活，話說這都第三次了，也應該懂點事了吧。”

“斗不過人家，我說什么他都不會聽的。”婦女突然停頓了一下，“哦，是咯，我不是和你說我自己去接她嗎，你怎么今天給我送過來了。”

外婆把我拉到她跟前，說：

“你那么久了都不來看我們，這今天剛好想回來看看你，這不就順便把她帶過來了。”

我一直盯著我面前這個人的大肚子，然后又看看了自己的肚子，仿佛我的肚子也在不斷地變大了。“婆婆，她肚子……好大……超級大，簡直像個氣球那么大。”

我說著拉著外婆的手，左腳向前邁了一步，順勢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大肚子，接著右腳又把自己的身子往回一拉，和外婆的兩條腿撞了個滿懷。

“噗，欸呀呀，你這個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你看這個……像個大人物似的……”我看到外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是那個“大氣球”好像不喜歡我，只是張開嘴巴露出了幾顆牙齒，然后發出幾聲咿咿呀呀的奇怪聲音。她伸手過來想摸我，我就躲到了外婆后面，不讓她碰到我。她讓我很不舒服，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外婆顯然看出來了，故作嗔怪地對我說：

“瑤瑤，這是你媽媽，快叫人。”

“媽媽……婆婆她……叫……剛剛叫婆婆……媽——”我學著剛剛那個婦女的樣子大聲說，“婆婆是媽媽，瑤瑤可以叫婆婆……叫媽媽嗎。”

“傻姑娘，不能亂叫。”然后外婆極力地給我解釋，我面前的挺著大肚子的人才是我的媽媽，這個光線昏暗的屋子是我真正的家。但是我并不知道“媽媽”是什么，又意味著什么，我只是遵照別人讓我做的就去做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趁現在……不然待會就舍不得了。”外婆看了我一眼，又對我說，“瑤瑤，等一下外婆要走了，你就留在這里陪媽媽。我不在，你不能給媽媽添亂，不能欺負外婆的女兒，知道了嗎。”

“婆婆，走？外婆要走了，回去吧，我們回去吧婆婆。”我拉著外婆就往門口走。

外婆連忙剎住腳步，像是要跟我玩游戲一樣，好玩地跟我說：“是外婆要回去，你留在這里。”她又解釋說，外婆的家是外婆的，不是我的。外婆只是幫女兒照顧了我，但現在把我送回來了。“瑤瑤要是想外婆，可以常來看看外婆。”

“外婆會……接瑤瑤嗎。”我竭力地找到能表達的詞匯，顯然我還是聽不太懂她們的意思，竟由于思考而皺起了眉頭。

“外甥女要是想去阿婆家住呀，外婆肯定會接你回去住幾天的，但還是要把你送回自己家的，這里才是你家。”外婆想了想，又補充說，“媽媽才是你最親的人。”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讓我感到不舒服的人，內心感到很抗拒。我還想再同外婆說些什么，可是一轉頭，就看到了外婆離去的背影。我沒有追出去，只是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東西。

屋里只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媽媽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著我，我則好奇而警惕地看著她。

外婆走了，她的眼神突然就暗淡了下來，仿佛是誰又把開關關上了。就連她的熱情也突然淡了，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是演出來的。她剛剛那么想把我抱著，對我好像充滿了好奇。但現在，她像是在打量一個外人，一個不速之客一樣，用怪異而可怕的眼神盯著我。

她的嘴巴歪到一邊，整個嘴巴像極了一個梭子；眉毛緊皺，兩條眉毛靠攏擠得像兩條圓鼓鼓的毛毛蟲；整個身子極不協調，像個被強行撐大的氣球。

“你的肚子為什么大大的，外婆不在，你可以偷偷告訴我嗎？”我出于好奇又像是在說什么悄悄話一樣問了一遍。

但是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接著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在她原來的地方坐了下來。

她邀請我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我便一蹦一跳地坐到了她旁邊，又滔滔不絕地問她各種問題。但她很少回答我，像是在全身心地破竹子，又像在沉思著什么。她的嘴巴也像只在海里游動的水母一般，一會緊閉，撅地像個尖橄欖；一會又開口低低地回答著什么，像緩緩張開了的慘白的貝殼。

我同媽媽待了好一會，她突然對我說：

“你要去看看廚房嗎，我要去炒菜了。……跟我一起去吧，等一下該吃晚飯了。”

廚房在這座小房子的后面，經過一條狹窄的小道，就可以看到一個蓋著瓦片，砌著黃泥磚頭的低矮的小屋——這就是廚房。

廚房背光，很黑，很暗，地板還是濕漉漉、黏糊糊的。在廚房里走了不多一會兒，鞋子就變的沉重了，我原本干凈的鞋也沾滿了臟兮兮、黑黢黢的東西。

“濕濕的。”我鼓起了腮幫子指著地板跺腳。

可能是看到我樣子有點搞笑，媽媽竟然笑了，笑的很自然，沒有了剛剛在屋里的憂郁神色，還逗起我來：

“那外婆家呢？”

“外婆家干干的，亮亮的。”

媽媽又笑了，這時，她臉上的陰郁神色都消失了，但仍舊皺著眉頭：

“你有個妹妹，知道嗎，等一下吃飯的時候你就可以看到了。”

“像我一樣的妹妹？”

“對，不過你比她大差不多兩歲，她再過一兩個月就一歲了，到時候瑤瑤可以跟妹妹玩了，開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