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玨看到了一座很古老的城市。

她第一眼：不會吧？又買了一顆球搞古建？她以前這么敗家？

第二眼：好像有點不對勁？這未免也太古了吧。

真正有歲月走過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哪怕是兩棟工人用同樣材料、手法、圖紙蓋的房子，更年長的那個就是要多些韻味。

一些屋檐上雨水積年落下砸出的石坑，幾塊由行人鞋底磨光的石板，幾棵葉子上落著灰塵的盆栽，一片反復種過很多蔬菜，不再肥沃的菜畦……

商玨眼前的，正是這些流過的歲月。

這一定是很古老的城市，人氣，煙火氣遍布。

甚至是在這樣奢華的城市，樸實更多了一層古老的意味。

這地方，其他人家的裝修風格和商玨曾見過的魔族有些相像，可視線一轉，商玨“自己”卻走進了一個古樸的院落。

里面有人。

天知道商玨多久沒有見過人了。

魔界沒有歲月，消磨人的感知。商玨從進來起，唯一的陪聊就只有個AI，哪怕情緒模板很智能，到底不是實打實的人形。

這時候忽然看見魔族，恍如隔世。

商玨期待地想張嘴說話，意識上一句話都說完了，也沒一點聲音。

商玨：“……”

她重新審視了一次自己所處的環境。

能聽能看能感覺……眼前一黑又一亮。

這是……眨眼？

好了，不用猜了。寄生到別人腦子里了？

按照這個世界的說法……奪舍？

商玨試圖發力……哈，奪什么舍啊，有這好事不躺著難道出去當人嗎？

但也不是沒有想要的……希望這身體主人有錢一點，享受生活一點，愛護自己一點，不要熬夜，不要過勞，不要有精神問題——有病就去治等等。

如果這樣，她愿意單方面認定這位為此生知己。

可是下一秒，這身體繞過垂花門，走進祠堂，對著滿室牌位，常溫的嘴里說出了加冰的話：“爹，娘，我要去打仗了。爹，娘，你們一定要保佑魔族，殺死所有入侵者。”

他手提著長戟，重重砸落在地。

商玨：“誒，不是，兄弟，你剛說啥？再說一遍？上戰場？魔？”

下一瞬，眼前場景忽地一變，成了整齊排列在校場的眾多魔族。他們手中俱持著各樣的武器，身披或華麗或簡單的戰甲。

魔族真的很喜歡各種華麗漂亮的玩意兒，出征時，依舊有些看著就不像正規軍的家伙給甲胄弄了各式點綴。都是既能給增益buff又好看的小物件。

商玨敏銳地從這隊臨時兵里看到了一顆色澤光亮的紅瑪瑙。離得近了，看得出那瑪瑙很潤，像是被養在身邊時常把玩的。

那是她來到魔界見到的第一道魔念。

完了，魔族覆滅的那場仗。

商玨已經預見了她的結局。打仗嘛，還是打的族群存亡戰，無非就是這一塊那一塊啦。

不過她也明白。她現在應該還在做夢，只是夢到的不是她的回憶，而是那場滅族戰役里一個魔族的記憶。

接下來，她將去經歷三萬年前，徹底毀滅掉一個種族的戰爭。

視野又一次變換，再睜眼，她已經到了陣前。

護城大陣被攻破了一角，順著這小小的漏洞，仙族從城門外，天上，地下，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瘋狂涌入魔都。

這身體是個臨時兵，不能站在城墻上，他就貼著墻根站著。

這里可以狩獵到很多剛進城的仙族。

商玨愣住了。

這身體手起刀落，戟刃砸向仙族的脖頸，被格擋偏了些，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戟刀后緣勾住那仙的肩膀，輕易破開皮肉，仿佛刺開一塊豆腐般，初碰到時尚有些阻力，刺入后便真正地暢通無阻。

再然后，這只手回抽，卡在戟刀后緣間隙的筋骨便一齊被拉出。

那些混雜模糊的骨肉暴露于天光之下，刺痛著人的心靈。

商玨的意識在無聲嘔吐。

她想要閉眼，可被困在這具軀體里的魂魄被迫隨著殺人者睜眼而睜眼，隨著殺人者揮刀而揮刀。黏膩的血液飛濺到她所處的軀體上，滾燙的溫度卻直直刺痛她的靈魂。

每個人最初都會有的，第一次看到一個生靈死去的悲哀，第一次明白一具軀體真的不會再變得柔軟的恐懼，第一次接觸死亡時，那仿佛遙不可及卻近得讓人心驚肉跳的陰影。

商玨當然不例外。她想停下，她在惡心。如果此刻她掌握著軀體，這具軀體一定是抽著筋在痙攣的。

可這身體在戰場上活得很久，久到以魔族強悍的肉身也揮刀揮到麻木。

商玨好像與這身體的主人融為一體，她同樣感到麻木，并且她想到了這身體這時應該在想什么。

他應該在想很久以前吃過的一頓飯，因為那滋味很好，很親切，所以他笑了笑。

商玨的靈魂也展露出如出一轍的笑意。

她想到了一段記憶。

是這輩子的。

被人販子帶走后，她把商玨賣給了一對夫妻。他們把人當牛使喚，干不完的活一直緊跟在身后，只要看到商玨有一刻空閑，那對夫妻就會覺得二兩銀子虧了本，變本加厲地讓商玨干活。

那時她八歲。

九歲的春天，商玨發起了高燒。第一天燒著干活，砸碎了碗，被打了一頓之后扔在院子里漏風的土灶房過夜。

那天商玨和耗子一起數了會兒星星，她先沒撐住，鼠兄還沒偷到大米，她就先閉上了眼。

再睜眼是在亂葬崗。

說來可笑，她天生早慧，本性多疑，那年卻對一個永遠記不住的夢深信不疑。

那時的夢連知識和常識也給不了她，它的安詳和平卻依舊深深吸引著小商玨，讓她裹著草席，往遠離那座城的地方去了。

她停在一個村莊對岸。

村子里有個撐船的老頭，眼睛不好，原以為是有客人來了，樂呵呵地撐船過來，苦哈哈地渡船回去。

那艘船很結實，很親切。

她的神智神奇地歸攏，又成了個完整的靈魂。

商玨回想剛剛那股麻木勁兒，感覺那已經離她很遠了。

這身體不再殺人了。

準確來說，這片戰場的所有人都詭異地停了下來，望向天上。

在他們目光所止的那個地方，巨大的頭顱正越過高聳的城墻，一點點遮蔽墻上的天空，從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游出。

商玨怔然。一個古老傳說中的字眼正從記憶里冒頭：“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