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南陵郡里已露暑熱之象,午飯后,課讀尚未開講,諸生待在學(xué)堂里有的休息、有的忙功課,小乙則蔫耷耷的喝著涼茶,坐在他身邊的瓏兒仍在苦讀,小子心事重重,歪坐在瓏兒身邊,又拿起丫頭的長發(fā)發(fā)梢來,夾在手指中間撥弄來、撥弄去,小女孩回頭看了呆子一眼,道:
“一無聊了就玩兒我頭發(fā)…”
“就喜歡你這漂亮頭發(fā),手里摸著就不覺著熱了。”
“唔…,我的頭發(fā)還有這個用吶…”
“神奇吧!”
“…,那別給我捻亂了哦,我得趕緊寫功課了。”
“丫頭,熱不?喝些涼茶,這拿柚子皮煮的,加了蜂蜜,可好喝了。”
“嗯。”
“瓏兒,先寫算學(xué)的…”
“知道啦,呆子。”
“嘿嘿嘿。”
待瓏兒寫起功課,女孩又邊算著題目邊又和小乙聊起天:
“小乙。”
“嗯?”
“你可要好好學(xué)哦,將來咱們一起考鳴鷺學(xué)院。”
“哎?瓏兒你以后不在這里念了么??鳴鷺在哪里?”
“在東郡郡府房安城,我其實(shí)也想在這里念到會試,可…”
憨子猛然聽到‘房安城’三字,心里不由得高興,著實(shí)解了心結(jié),趕緊回道:
“哦哦哦,那不錯啊,咋了?”
“我跟你悄悄說哦,別到處去跟人說。”
“墨嵐、小舞能說不?”
“他們啊,你不告訴他們,早晚他們也會知道。”
“哦,那好,我保證誰都不告訴。”
“嗯,我跟你說,咱們冰云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條,這里的學(xué)子待到大比之時,即使文采再出眾,也不會被考官選中的…”
“為什么啊?!”
“這個里面的事情就復(fù)雜了,我也跟你說不清楚,要簡單說的話就是,南郡不得勢了。”
“我去…為什么啊?!”
“聽奶奶說,這就叫派系爭斗…我也聽不太懂,爹寫信來說是因?yàn)檎帲揖透欢恕!?
“…那我就更別想懂了…”
“嗯,反正在冰云念到死也是沒出路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上舍生里有位任師兄,文才武功都是特等,可連試了兩年都是落榜,咱們祭酒去京師查卷,都無果而終,你就想這里面肯定有不妥了。”
“嗨,這大概就是我干爹跟我說的那個道理,‘一分耕耘未必有一分收獲,全都要看老天的臉色’。”
“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了,你要好好念,童試過后,中了秀才,咱們一起考去東孟郡的鳴鷺學(xué)院,我不想和你分開…”
“放心,我就是不好好念,還有軍功能抵了這些功課呢,不就轉(zhuǎn)個學(xué)院么!小事一樁。”
“軍功,嗯,也是…”
跟旁邊偷聽了半天的雪盈,忽然聽不懂了,瓏兒又不好說破。
“這個你應(yīng)該能想到吧,我這歲數(shù)了,功課又不好,還能上了冰云,里面的關(guān)節(jié)當(dāng)然是有些緣由的。”
雪盈才不信他說的:
“你才十六,剛過了征役的下線,怎么能立了軍功?”
“六年前了,我立了回特等軍功。”
雪盈聞聽,掰著手指計算道:
“六年前,我七歲的時候…那時候正是大戰(zhàn)那年,六年前你才十歲…難道…你就是軫城盛傳的金小寶?”
見他兩個話說到此時,瓏兒松了口氣,只樂滋滋望著憨子。
“什么金小寶啊,金小乙才對。”
雪盈含糊道:“哦…你爹爹原來是北尤鳳金刀…可我偷看了你的檔子,只寫了養(yǎng)父是鄒大師,我還當(dāng)…”
“我哪兒能是孤兒,我干爹就一個閨女,可還想要個兒子,我爹和我干爹是同門師兄弟,我家兄弟多,所以我爹就把我過繼給了我干爹,說來,我和這軫城還是挺有緣分的。”
雪盈思來想去,忽然說道:
“沒記錯的話,你的功夫好像很厲害的,殺過鬼軍大將…”
“這個…,不若當(dāng)年了,我受了次傷,現(xiàn)在身上的功夫也就比平常人強(qiáng)點(diǎn)兒,要不我來學(xué)院念學(xué)了。”
瓏兒聞聽此處,并沒有失望表情,反而體貼的安慰憨子道:
“沒了就沒了,打打殺殺危險的很,你現(xiàn)在的樣子也很好啦。”
“嗯,那你可要好好念書啦,別回頭考不上鳴鷺學(xué)院。”
“唔,被你這呆子念叨,我怎么覺得有些不甘心。”
“好啦,有什么不甘心的,下午放了課我請你吃冰,開心了吧?”
“嗯…”
“嘁,我也叫我家小遠(yuǎn)一起吃去,你倆這入無人之境的,趕緊成親吧。”
仨小孩叨啵著私事,忽然聽得院中有人悲憤交加,欲哭無淚高聲念道:
“今朝換我卷,昨年割我名。天理倫常變,何以破堅冰?!無處行、無處行,去找閻王訴,來世做奸雄!!”
一聲凄慘的呼喚,叫瓏兒好奇的趴著窗欄往外望去,想瞧個究竟,等丫頭看見那個正瘋瘋癲癲、似笑似哭的俊朗書生時,不禁轉(zhuǎn)身坐下來嘆道:
“…是上舍的任師兄,唉,他今年該是又沒中,哎,小乙!”
瓏兒正感嘆任雄飛命運(yùn)多舛時,憨子突然飛身起來,沖出了屋,女孩再攀窗瞧去,卻只見小乙一個背挎將任雄飛扔在地上,之后,憨子薅住任師兄襕衫后領(lǐng),便將他按住,仿若擒賊一般。
“小乙把任師兄打倒啦!”
“快來人啊,快去叫先生啊!”
“預(yù)科的金小乙把上舍師兄打了啊!!”
“打架啦!打架啦!”
“別攔我!別攔我!!!你走開啊!!…”
“不行,你老實(shí)待著!你們快去叫大祭酒來,快去、快去!”
小乙轟著身邊小孩去找祭酒逍遙子的時候,眾人都愣在了當(dāng)場,不知為何他惹了禍,卻還要叫大祭酒來看。
瓏兒跑到他倆跟前,卻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問道:
“小乙你干嘛呢?!快放開師兄,放不放?一、二……”
“你打我我也放不了啊,他要尋死,你看他拿磚頭把自己腦袋都拍出血來了,我不得按著他?這人也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么?!尋死覓活的管個屁用!”
“沒天理啊!沒天理啊!我想死也不行,老天你開開眼吧!”
“閉嘴,你再嚎,再掙崩,我就一拳把你打暈!”
“你!…唉…”
等逍遙子趕來時,只見小乙像按死豬般將任雄飛按在地上,瓷實(shí)的很,老夫子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趕緊拉開小乙,把任雄飛扶起來,問道: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師父從小教你讀書要自省其身,你怎么還是這么想不開,你想死不是?你看我不打死你!”
說著老夫子劈頭蓋臉往任雄飛頭上打去,俊雅書生見狀,跪在逍遙子面前,抱著老夫子的雙腿道:“師父,我想不開,這是為什么啊?這到底是為什么?!”
“為什么?師父告訴你為什么!就是因?yàn)槟悴怀善鳎涯切┕γ吹锰兀@才讓那些奸賊年年盯著你,專把你來打擊,你給我長點(diǎn)兒臉,別讓他們得了逞,…站起來!拿出你男子漢氣概來!…孩子,你文武雙全,何愁于天下沒有立錐之地,萬不可一條道走到黑啊!”
見著這師徒倆如此,瓏兒趕緊拉著小乙走了,叫憨子別去煩人家正經(jīng)的悲傷,小呆子也不明白到底為了多大的事能把人逼成這副模樣,反正要是為了考試,就是再考不好他也不會怎么樣,倒是沒得吃了,能讓小乙難過的想死。
過了幾日,下午申時,憨子等著瓏兒趕完了功課,兩人急匆匆從預(yù)科學(xué)堂出來,要去教諭廨聽教武科的王錚先生講學(xué)。
走在學(xué)院廊道中,見對過走來一位雅致俊逸的書生,到自己跟前,那書生竟抱拳跟自己打了招呼,小乙見狀只一愣,卻沒認(rèn)出這是誰來,只得抱拳打恭道:
“師…師兄好。”
那人見狀微笑著沖憨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沖瓏兒笑了笑,別過小乙接著往前走去。
憨子奇怪的撓了撓頭問瓏兒道:“這是誰?他干嘛跟我打招呼?”
“呆子,沒想到你記性差成這樣兒,這是任師兄啊!你昨兒個剛打完人家,就認(rèn)不得了,何況是那么俊帥的人物,簡直了…”
“我…,我那天忘了看他的臉,當(dāng)時他臉上都是血,我就顧從背后按著他了,這賴我么?”
“怎么不賴你,我見過一次的人都會認(rèn)得,還不是你就記得吃,什么都不好好記著。”
“才不是,是你記得東西太多了,你說你這丫頭腦袋里得記多少東西?!”小乙輕輕敲了瓏兒的腦袋。
“哎呦…”瓏兒揉著頭頂?shù)臅r候,撅著嘴瞅著粗漢道:“反正你這呆子什么都記不住…”
粗漢又要敲過去的時候,女孩拿書冊頂在腦袋上,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呆子也沒了轍。
邊說邊笑,兩個孩兒便到了冰云學(xué)院的教諭廨,等著聽學(xué)院武科博士王錚講奇聞異事。
教諭廨中,待預(yù)科諸生都坐定,王先生就微笑著箭步走上講壇,孩子們喜歡這位先生,都不住的問‘先生好’,王先生回應(yīng)過諸生,嗽了嗽嗓子,朗聲道:
“好,咱們開講,孩兒們,你們可知為何我要上表大祭酒,許我給你們不時講些江湖瑣事?”
見孩子們都是搖頭,通士嘆笑一聲,續(xù)道:
“上達(dá)廟堂,卻不可不知江湖之遠(yuǎn)到底有多遠(yuǎn),先生給你們講些江湖見聞,也是讓你們這些孩子懂得百姓疾苦,將來若有一日,諸生有不墜青云之時,愿大家莫忘下情,多為百姓做些好事。”
孩兒們聞聽都是點(diǎn)頭,王錚見了欣慰,微笑道:
“好了,上回給你們講到乞丐‘強(qiáng)索’危害鄉(xiāng)里,你們可還記得他們都會用什么法子自虐、無賴強(qiáng)索么?”
“我記得、我記得,有拉破頭、鳳點(diǎn)頭,還有…”
“我知道,還有叫雙鱔鉆空的!”
“好好,你們的記性都不錯,那先生今日里再給你們講講丐棍的惡行,這‘丐棍’與無賴乞丐不同,卻是更加兇狠,他們用的法子就是明火執(zhí)仗的搶奪,且又都跟無賴勾結(jié),敲竹杠、橫行鄉(xiāng)里,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譬如,丐棍于鬧市瞧上一人,便上前撞去,脫下自己破鞋,說是那人踩壞的,愣是讓人賠償,若是不賠的話,他就要言說與人搏命,到此,少有人不破財消災(zāi)的;再而,他們也會攪亂婚宴抑或往人流多的店鋪里撒虱子蜇人,簡直無奇不有…
…又如,那年我在西監(jiān)郡行走,見到一奇事,有伙丐棍看上一家買賣紅火的餛飩店,那餛飩店本有十?dāng)?shù)張桌案招待客人,且當(dāng)眾讓你瞅著小工包餛飩,那活干的干凈利落,現(xiàn)包現(xiàn)煮現(xiàn)吃,我那時經(jīng)常光顧他家買賣,確實(shí)物美價廉。
…可有一日,突然來了幾個乞丐提著幾串剝了皮的耗子闖入店門,只喚那家老板道:‘掌柜的,你要的餡子肉到了,今兒個兄弟們捉的可多,你得多結(jié)銅錢,給的價錢好,明日我們給你送來的還多!’。
…只這一嗓子,當(dāng)時驚得我身旁鄰桌的幾人就嘔了出來,我也一時沒轉(zhuǎn)過向來,可琢磨卻是不對,耗子肉我行走山林的時候也吃過,那東西的口感和兔子肉差不多,有些干柴,即使剁成餡子也不會和豬肉相同,可百姓哪兒知道的如此詳盡,這下就給攪了買賣,那老板只能給了些銀子讓他們走。
…我當(dāng)時就覺得如此做很是不妥,果然,我在附近盯瞧了半日,見到那些丐棍得手之后,他們便一撥撥的再三來訛詐這餛飩店的老板,不幾日工夫,這餛飩店便關(guān)門了。”
孩子們聞聽,都是滿目愁容,只小乙一個插嘴道:“這老板真蠢,這事哪兒能破財消災(zāi),這不是成了越描越黑了。”
王錚聞聽他這么說來,眼睛一亮問道:
“哦?小乙,你倒是說說有何辦法破了這些丐棍訛詐,我看看你想的法子和我一樣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