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里,雖說不上云淡風輕,也是舒爽的很,午后,小乙陪著瓏兒往學院的‘蕓窗閣’去,女孩兒學學問碰上關隘,想要去查些古冊故紙,‘蕓窗閣’藏書并非如山似海,只是孤本善本多些,左近更是清靜幽然。
冰云雖出書蟲,但也不是人人都愛泡在這座晦澀的藏書樓里,偶爾了,有人才會跑來一趟。
可就這么巧,小乙、八寶這兩個日月交食的小子,正在這天撞在一起,且就是在這蕓窗閣的院中。
“哼~~!!”
“哼~~!!!”
見了面,倆小子同是扭頭冷哼,心里直道:‘冤家路窄’。瓏兒見狀也是沒轍,只是臉上尷尬笑著,忙拉著小乙的手往閣里走去。
正此時,雒八寶嘴上不軟,甩了句:“外好里枒槎的夯貨。”
小乙聞聽知道了那‘夯貨’的意思,推敲著前面那詞句也不是好話,可偏偏聽不懂,急得反詰道:
“少跟我扯這有的沒的!你到底想說啥?!”
八寶聞聽,只是冷笑不已,心念:‘確實是個夯貨無疑’。小乙見狀豈能饒他,可又不能隨便動粗,只有些焦急,瓏兒見狀,把他拉到身邊,細聲細語的解釋道:
“他是說你對外人好、對自己人苛責,也不是什么太難聽的話啦,算了、算了。”
可見得小乙這憨子跟八寶較上了勁,女孩也不好強拉他走,只得又勸道:
“那好好說,別打架,我先去擇冊了。”
言罷,瓏兒沖著小乙溫柔笑笑,又給八寶施了個禮,便就先進了蕓窗閣。
兩小子被晾在這里后,無語片刻,八寶忽然哂笑道:
“這么好個丫頭倒讓你給拐走了,還有什么天理。”
“你這惡霸倒還講上天理了?!算了,看在你最近沒欺負狐貍的份上,你說我夯貨就夯貨了,自重吧。”
小乙說完,剛要走了,卻又被八寶一句話給留在了當場。
“哎,你也別太得意,瓏兒可不是那么好娶的,看在同門之誼的份上,給你提個醒。”
“不是,你什么意思?!”
雒八寶輕嘆一聲,神色詭秘道:
“看著玉家門額上那四塊門當,還有門邊閥閱,你不會不知道你兩家門戶之別吧?玉家看上去好似清貧,可當家的卻是都察院的坐院副官,怎么可能答應把獨女下嫁給你!”
這話確實讓憨子愣了神,自己不過十五,瓏兒虛歲也就十二,想這事也太早了些,可細想來,惡霸小子的話也有道理,憨子這偶爾一犯嘀咕,思前想后起來,就傻在了當場。
“說點兒你能聽得懂的,在外人看來,你這真是作死,再過幾年,你倆若是成不了,荒廢了你倒也好說,可那丫頭到時候撕心裂肺的難受,別再逼瘋了,到時你看得下眼去嘛?…
…據我所知,玉卿儒玉大人做事刻板固執,要不也去不了都察院,那樣的人物可不是你家能對付得了的,你爹北尤‘鳳金刀’,現在也就是西伯公府上的一位幕僚,無品無階,沒記錯的話,你學籍上填的是工戶吧?”
小乙聞聽,心里早已打鼓,愣是撐著面子辯駁道:
“我…我大嫂也是出身書香門第,那還不是…最后和我大哥終成眷屬了。”
八寶白了憨子一眼,續道:
“你大哥現在已是麒麟軍千總,炙手可熱的人物,歐陽大人也是出了奇的心寬,才應了這門親事,玉大人可真比不了歐陽大人,你也真比不了你大哥。”
憨子此時被他懟得無話可說,心里卻想著,怎么什么他都知道?!真是輸給這‘算命’的神棍了。
八寶見他沒了主意,哂笑聲道:“算了,不和你訕嘴了,說多了你也不懂,他日再敘。”
讓惡霸小子數落完了,小乙越想心里越怕,便蹲坐在蕓窗閣門前,直到瓏兒挑好書冊出來,他還不曾回過神,女孩心細,看了眼就知道憨子被雒八寶不知戳到了什么痛處,給一下戳蔫耷了。
于是乎,瓏兒走上前去,摸了摸小乙的頭,把他拉起來,哄著他去買了月餅拜望奶奶,老太太趁著過祭月節給他做了桌好吃的,這才分了憨子的神。
光陰匆匆而過,小乙和瓏兒感情越來越好,只要他倆往征平路上去逛,兩邊的買賣家兒都拿倆孩子逗笑說是天生一對兒,連冰云大祭酒都看著瓏兒和小乙,笑稱‘金童玉女’,贊說玉家奶奶好福氣,得了好姻緣。
日子過得順心,便就是快,轉眼又到九九重陽,憨子按答應的,和墨嵐帶著瓏兒出城往南,渡河到了貓兒山上,好好的獵狩了幾只山雞、一頭個兒不大的山豬,當地山民淳樸,他們知道幾個孩子狩獵野味孝敬老人,又贈了些山珍,讓孩兒們高興不已。
回了家,哥倆幫著丫頭給奶奶做了頓好的,老太太見孩兒們不善烹調,最后還是自己下了廚,做了山雞燉蘑菇、又幫著孩兒們包了餃子、做了麻辣血旺、豬肉糕、坨坨肉、青蒜苗炒回鍋肉、十八爆炒豬肝。結果說是過得老人節,卻成了憨子祭五臟廟的好日子。
虧得憨子和墨嵐、瓏兒幫著奶奶打下手,邊學邊做,要不這重陽節可得過的把奶奶累趴下,如此,直叫憨子過意不去,奶奶干脆一句:
“拜了廚老會祖師奶奶,收你倆小子當徒孫兒吧。”
憨子和墨嵐趕緊沖著廚下供著的神祇邦邦邦磕了頭,讓奶奶收了做徒孫兒。此時,老太太卻看著孫輩很是開心,著實過了個安逸的重陽佳節。
過了節,剩下的肉,奶奶給做成豬血饃饃,留著給孩子們慢慢吃,數日后,饃饃制成,瓏兒教小乙用炙子烤那豬血饃饃片吃,又酥又軟,焦香四溢。吃飽的憨子學會了蒸那糯米鴨蛋,也算盡心了。
“奶奶,您家如此高門大戶,過去可是顯貴?”
“顯貴,嗯,可顯貴了,頓頓窩頭就咸菜,燉只雞,我那死老頭子都能樂呵半年呢。”
這日飯后,小乙難得的使了些心眼,套問了奶奶玉家的背景身世,老太太何等聰明,聽了兩耳憨子的話鋒,就知道了他想些什么,便安慰他說,自己一輩子不過也就是個廚娘,老頭雖中了功名,也不是什么跋扈的大官,至于兒輩的,瓏兒的爹雖然幸得天恩,躋身朝班,但也不過是個為民牟福的純吏,鼎福莊一脈盡出義士,想來兩家所行所為之事別無二樣,倒也是般配的很。
憨子聽完,一口沒消化的食,這才踏實下肚,長長的松了口氣,轉臉看瓏兒時,只見得丫頭臉紅紅的,不知她到底聽懂了什么,瓏兒開始變得有些扭捏。
奶奶見狀,只是戲謔道:
“上輩子就搭好的緣分,這份膩膩歪歪,真是沒眼看。”
日子便就這般流水而過,軫城中,沒什么大事,小事也不值得提起,匆匆數月,唯到快過年時,玉卿儒攜妻子從京師返鄉探望老母、孩兒,他在家中安度幾日,見小乙老是往玉家跑,不知怎地,玉大人似看明白了些事情,略有不快。
他這一板臉的架勢,可叫小乙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便也不敢常往瓏兒家跑了,就蹲在鼎福莊里,丟了魂般,過了個不踏實的新春佳節,而且幾乎食不知味,讓師兄弟們見了,也是忐忑不安。
年三十晚上,飯也沒正經吃幾口,小乙抱著個錦盒就往外跑,到了玉家老宅,不敢敲門,爬上墻頭,隔墻丟在了奶奶曬干貨的架子上,之后借著院里兔子燈的亮光,一剛鏢打去,釘了個紅紙封到屋前柿子樹上,然后跑了,玉大人聽見動靜出來,拿了鏢書來看,竟是恭祝女兒十三歲壽辰的喜帖,瓏兒倒是開心,開了錦盒,拿出件銀狐貍皮披風,穿上試了稍有些大,奶奶笑說:
“過兩年,寶兒再大點兒,穿著就正合適了,這孩子有心了。”
“有什么心?簡直土匪,拿剛鏢遞賀帖,普天之下,倒是聞所未聞,不知道的,還以為大過年的來尋仇呢。”
“我喜歡這孩子,我說有心就有心,大過年的你想違逆你老娘怎地?”
玉大人也沒辦法,搖頭負手回去屋里喝酒,接著闔家歡樂。
院子外邊,小乙偷貓著,全給聽了個仔細,蔫頭耷腦、唉聲嘆氣,就回了莊里。老鄒見兒子這般,細打聽了番,得知前事,便是冷哼一聲,卻不置可否。
大年初五,金小乙憋在屋里實在受不了了,只跑到院中,嗷咾一聲大吼:
“我要變強!”
卻被老鄒聽見,訓了他句:“想上天怎地?!”一把薅過來,帶著他去吃古董羹了。
過了年,不見了玉卿儒那張板著的臉,小乙松了心,往玉家跑得更勤,到最后,甚至瓏兒和奶奶見他不常來,都有些不習慣了。
如此安安穩穩過了月半,小乙身心都見大好,傷病反復越來越輕,每年郡府舉辦的春闈大比也結束了,瓏兒帶著小乙也沒了熱鬧可看,軫城里復了平靜,至三月中,軫城中卻又起了風波。
這日近午,有一隊四十多人的車馬,浩穰的停在了鼎福莊門前,隊中兩輛馬車雖不是寶蓋金軒、拉車大馬也不神俊,但車邊緊隨的侍衛,卻都是個個人高馬大、面目剛猛、行事穩健。
細瞧去,隨扈侍衛身上的武備更是精良,他們腰中所挎刀劍、手中長槍短戟皆是鼎福莊造,便是幾個憨蠢力士手中拿的斧鉞牙棒盾牌,上面也都閃著鎏金刻字與徽飾,明眼人便知是西監郡‘鐵鴉閣’的大作,更奇的是,除了步卒力士,其他騎士腰中都配著弓袋、箭壺,這一下就把周圍百姓的目光都牽扯了過來。
民間不得私造、私藏弓箭,這早是人盡皆知的律法,如是,百姓便知這隊車馬雖不豪奢,但定是官家車隊,因此庶民都躲著他們走,閃到遠地觀瞧,這一下就讓鼎福莊門前肅靜了許多。
鼎福莊里的小徒沒見過如此陣仗,都傻了眼,聚到一塊兒,趴在窗前胡亂觀瞧,卻沒一個敢出去問問的,他們只瞧當首那位帶隊的武士面沉似水,長得倒是俊逸的很,雖然已經四十開外,但仍讓四周百姓中的少婦、閨女看紅了臉。
這位武士,挎了把檀木鞘室、纏牛皮繩柄的寶劍,并未帶著長兵刃,但他腰中竟攜著兩壺箭,馬鞍上還挎著兩壺,武士腰中并未有弓袋,只背著張大弓,那弓的弓梢暗隱淡金,望山上包著月白鯊魚皮,弓弦黝黑,并不知是什么造的,進而,這張寶弓便將著鴉青圓領箭袖、頭戴紗籠帽的武士,襯得更加威武。
鼎福莊里的小徒弟們,正議論紛紛時,賬房的盧先生匆匆跑了出來,抬眼驚望,趕緊喚來二桂,讓他去內院把當家的請出來,只悄聲吩咐這小徒弟道:
“跟當家的說,北明郡禁衛神弓營王霄王大人護著兩輛馬車,已經到門前了…趕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