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盛京的大雪依舊沒有停的勢頭,京中西南一座府邸里靜的像一座龐大的墳冢,南院中,一盞燭光打在椅中男子的臉上,燭光隨著縫中透過來的風或明或暗,稱的男子越發的俊俏。
用俊俏來形容一位殺伐果斷的將軍或許有些柔和,可若不是這名聲,在西北,不知會惹來多少風流軼事。
“鳳昀,你說這世上會有鬼嘛?”元堇將劍抱在胸前,兩手交叉摩挲著臂膀。
鳳昀嘆了口氣,只覺心累。
前些日子,蕭玨說要給高璟挑幾個丫鬟小廝,可又覺得自己挑的未必合高璟心意,便拉著鳳昀非要挑上一挑,這幾日,鳳昀看得頭都要炸了。
“沒有。”鳳昀搖了搖頭。
“可是你說沒鬼,那話本子里的鬼是哪里來的,只是人想出來的?”元堇自答道。
“我不覺得,話本子里的鬼有鼻子有眼的,他們要是沒見過,怎么能寫出來鬼的樣子。”
元堇比鳳昀年紀小,可也在高璟予身邊待了七八年了,鳳昀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待,今日,兩人一起照例巡邏,他不知從哪冒出來這么一句,鳳昀真想一拳頭打在他鼻子上。
“人不是也有鼻子有眼的嗎,再說了,你殺的人要是都變成鬼,你早就被鬼撕碎了。”鳳昀沖著元堇微微一笑,一個飛身,上了房頂。
“我......我殺那些人,是因為他們該殺!”
元堇頓時覺得渾身發涼,苦笑著跟了上去。
……
南院,燭光下高璟緊蹙著額頭,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馬車內,高璟輕倚在一旁,背上傷口的灼燒感越來越劇烈,元堇雖剛替他換完了傷藥,可仍抵不住毒性的侵蝕,那伙冒充成山匪的刺客,刀劍上均涂抹了劇毒,他在打斗中遭一人偷襲,當時只是劃傷,可這些時日傷口居然在不斷的腐爛,傷口越來越大,高璟微微有些發熱,眼睛只覺干澀無比。
他倚在一旁沉沉睡去,半晌,馬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壯士!”鳳昀駕駛馬車,看見遠方一女子縱馬而來。
女子臉色慘白,雙手緊握韁繩,強撐著才不讓自己落于馬下。
“壯士,事出緊急,不便細說,壯士可否救小女子一命,若有來日,小女子定將結草銜環,報恩于您。”
馬蹄聲漸慢,女子話音漸弱,到了馬車前,竟直直的從馬上摔了下來。
鳳昀與元堇本不想過多理會,可也沒料到她竟然就這樣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普通女子聲稱被人追殺,大雪寒天之時身著一襲薄衣神情慌張的出現在京外城郊?鳳昀與元堇不得不多謹慎些。
自密令傳至西北之后,鳳昀與元堇二人行事便萬分小心,這一路上遇見喬裝打扮欲對高璟行刺的亦不在少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堇跳下馬車前去查看,面前女子冬天身著一襲薄衣,面色灰白,嘴唇發紫,不知是不是中了毒的緣故。
他蹲下去想要探其鼻息,還未到跟前,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緊緊攥住。
“救......命......。”話音未落,女子再一次昏睡下去。
“她還活著,是中毒之像。”元堇甩開那只冰冷的手,揉了揉手腕。
死人還好說,直接推到一邊就是了,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救還是不救啊。
元堇有些為難,轉過身子看向鳳昀。
就在兩人為難之際,馬車內傳出一個虛弱而又冷靜的聲音。
“怎么回事?”
鳳昀聞聲趕緊掀起簾子,關心問道。
“王爺可覺得好些了?”
高璟體內毒性怪異,若不盡快遏制,恐有性命之憂,耽誤不得,鳳昀原本想自作主張直接將她丟在一旁,抓緊趕路。
“是一女子倒在了路前,元堇上前查看說是中毒之像。”
鳳昀如實稟報道。
馬車內,男子狹長的雙眸微閉,透過掀開的簾子看到了地上的徽緹,冷冷道。
“給她喂一顆解毒的丹藥,藏于路旁,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吧。”
鳳昀領命從懷中掏出一顆丹藥,扔給了元堇。
元堇半蹲將徽緹攬入懷中,將那粒黑乎乎的東西送入她口中。
“能不能活,看你的造化了。”
元堇長舒一口氣,起身將徽緹扶至路旁,三人又重新啟程上路。
一陣風吹過,燭火閃動的愈發滲人。
忽然,一張面目丑陋,七孔流血的女人撲倒在高璟予身旁,無由來地高聲質問他道。
“你為何不救?為何不救!為何不救!”那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面目猙獰地湊到了他的面前。
高璟一瞬間驚醒,坐在椅子上怔了片刻,頭又疼了起來,他從一旁的匣子里抽出一枚墨色盤紋玉佩,在燭火的映襯下,玉佩微微發出黑色的光澤,端詳了一會兒,高璟起身將其藏于手心。
“本王在戰場上,只殺人,從未救過人。”
他打開房門,喚了鳳昀一聲。
正在屋頂上被元堇折磨的快要瘋掉的鳳昀聽見高璟的聲音,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打掉了攀在胳膊上元堇的手,飛身下去,鳳昀走后,元堇也快速下了房躲進了自己屋中。
鳳昀來到高璟身前,見他臉色不太好,有些擔心。
“王爺,是不是背上的傷......”
“我沒事。”高璟予依舊皺著眉。
“我讓你查的司馬太傅女兒一事如何?”
鳳昀如實稟報,卻與蕭玨說的并無二致。
“不過有一傳言,不知虛實,司馬府自認了那小姑娘為義女之后,府內便怪事頻出,尤其是每月十五十六兩日,便有人聽見夜半時分,司馬府后院會傳出女子哀嚎的聲音,而后院恰巧就是那小女兒所居之地,也因此,司馬府二小姐也被眾人認為是不詳之人,所以,閉門不出,大概也與此有關。”鳳昀遲疑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高璟揉了揉眉心。
“王爺,還有一事,今日傍晚,宮中使人傳令道,若您傷勢已大好,明日便可上朝。”
怕是朝堂上已經有人按奈不住了,不敢親自來府中打探虛實,只敢借皇帝之手一探究竟,真是無趣至極。
次日清晨,一席玄色金絲朝服立于府門時,街上眾人才真正看清這猶如天降的攝政王的真切模樣,一副文人皮相,朗目疏眉,沈腰潘鬢,美如冠玉,而眉宇間又盡是殺氣,威風凜凜,兩種氣質相得益彰,惹得婦孺皆停足駐立,就連男子也想一睹攝政王之風采,好在他停留時間不長,不然,城中半個西南的人都要過來。
馬車不緩不急,聽著街道兩邊嘈雜的叫賣聲,高璟透過雕花棱窗,看見了青磚肅穆的城墻,這座宮城,他已經離開了十五年。
高璟一下馬車,宮墻兩旁的兵士快速對視一眼,雙雙低下了頭。
“不知他們到底在怕些什么,看我——”元堇話沒說完,高璟便打斷了他。
“元堇。”
元堇立刻緊閉了嘴巴。
高璟剛要往里進,從宮門里小步跑來一個身著紅衣的使人,尖著嗓子,邊走邊說,滿臉堆著諂媚的笑,看得元堇身上一陣發冷。
“哎呦,攝政王殿下,是老奴來遲了喲,該罰該罰。”來人還沒到跟前,那勢頭都已經拿捏好了,到了跟前,直接一個大禮行了過來,看得元堇是一愣一愣的。
“總管不必多禮。”高璟常年在軍營,對這一套自然也是惡心極了的。
“老奴見到殿下真是誠惶誠恐,如若不是九殿下讓老奴來為您引路,老奴哪兒來的這等殊榮喲。”
又是一臉諂笑。
高璟嘴角扯出了一絲苦笑。
“總管引路吧。”
“是是是,是是是”
一路上,那位李總管是滔滔不絕,總之就是向高璟諂媚,高璟越走越快,到最后,李總管都快要追不上他了,幸好在半路遇見了蕭玨,蕭玨一見他倆,就差點憋不住笑,等李總管走后,蕭玨笑的腰都快折過去了。
高璟黑著臉,不理會他。
“我還,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呢。”蕭玨捧著肚子。
“你不是從不上朝嗎?怎的今日有興趣了”高璟明知故問。
“害,我可不上朝陪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皇帝跟一群老頭子嘰嘰喳喳,不過我把司馬府的案子拋給了你,朝里的那群認自然還是要再嘰嘰喳喳一番,這不受罪來了嗎。”蕭玨搖了搖頭。
“那群老家伙,一個個搖頭晃腦的,沒幾斤骨頭,心里卻裝著八百斤的壞主意,你可得注意著點。”
“好啊,正好,在軍營里,看戲可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看戲?”
蕭玨急忙跟上去。
“你可別低估了這群老頭,個個都是老狐貍,小心把你帶坑里去。”
高璟一步步走進去,文武百官按照文左武右排成兩班,見他進來,個個滿臉堆笑,心懷鬼胎。
他是先皇親點的攝政王,又奉命進京輔佐少主,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西北兵權在手,即使是他想坐上那位置,如今也不是不可以,讓眾臣看不清的是,若是今日這般情形,當初先皇又何必費大力氣如此謀劃,先貶后榮。
待他走近,那至尊之位上的人忽的跑下來,熱切的叫他皇叔。
“皇叔,你的傷可好些了,我總說要去看你,可這些老家伙們總是攔著。”
“他們也是為陛下著想。”
高璟與他并無半分親情,那些熱切的話語,在他心里,甚至激不起半分波瀾。
朝堂之上,各懷鬼胎。
幼時離京,少年立功,被冷落十幾年的皇子有朝一日以攝政王的身份重回朝堂,怕是話本子都不敢這么編排。
但他也并非對朝堂一無所知,一擊即中這種事,還是知己知彼比較好。
司馬川之事,蕭琰并沒多問,反倒是蕭玨怨聲載道。
“早知道我還來干嘛呀,白站了這么長時間,本王的腿都要廢了。”
散了朝,蕭琰將高璟與一人留下,他快步來到兩人中間。
“皇叔,這位是太師張潤修。”少年帝王清澈的眼中滿是笑意。
“皇叔受傷后,幸得太師力助,才將預謀殺害皇叔的賊人一一清除干凈。”說及此,少年眼里的笑意轉為擔憂。
“皇叔身子可大好了?”
“讓陛下擔心了,臣并無大礙。”高璟的回復既得體又疏離。
高璟目光落在張潤修身上,一身緋色朝服立于蕭琰身側,與十五年前相比,耳鬢間多了絲絲白發,他仍記得那時在朝堂上,張潤修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勸阻蕭元懿不要將剛失去母親的孩童送至西北,而那高堂之上的人卻不顧大臣勸阻,只手一揮,就決定了他今后十多年的去處,稚嫩的皇子驚慌的跪在男人身側,看著眼前的場景不知所措,心中便也也生出感激來。
如今想來,那場力爭中,應有人為曾經受寵的皇子一夕之間的失勢而惋惜,也應有人為自己多年的謀劃終于快要成事而又不顯露其表的得意。
“多年未見,太師身體可好?”
高璟微微低眉,以表感謝。
“一把老骨頭了,傷痛自會找上門來。”
再見故人,以往心中或是失望,或是憤懣,或是感激,皆化作一灘無波無瀾的潭水。
三人寒暄了一陣,蕭琰將高璟留下,拉著他在宮中一起用膳,席間,少年激揚的話語,稚氣未脫的臉龐,讓他有些恍惚,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君臨天下的帝王,而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