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山河》:蘇軾:人生一場,豁然開朗
- 少年不墜青云志:大宋文人騷客的詩酒人生
- 彤管有煒
- 4591字
- 2024-10-11 15:32:41
蘇軾是什么做的?
雨天里的芒鞋,西湖邊的柳樹,
直接的初露鋒芒的天真。
蘇軾就是由這些做成的。
厄運仍舊無可避免。
三個月前,蘇軾無法預想因為他的一篇例行公事的文章而會被逮捕。
1079年,蘇軾四十二歲。四月,春天到來,蘇軾從徐州知州調任湖州知州。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這些年,蘇軾已經很適應這樣的生活。他去了湖州后,例行公事地給當時的皇帝宋神宗寫了一封《湖州謝上表》,不過,其中一句好像帶有個人色彩,“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因而被認為是愚弄朝政,反對新法,莽撞無禮,對皇帝不忠。同時新黨們又從他曾經的詩作里挑挑揀揀,拿出他們認為隱含譏諷之意的句子,借以佐證。
一時間,蘇軾搖身一變,成了罪大惡極之人。
蘇軾一個好好的行人,因為衣著漂亮干凈而被人挾持,搶掉外套,扔在了大街上。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被一群專門吹毛求疵的人圍觀與攻擊,他們將他的衣服仔仔細細地用放大鏡查看,一邊在地上摩擦,一邊大聲地呼喊:“你們看,這里都是泥土,這里真是骯臟。”意思是,這是蘇軾的錯。
一群強盜,聲勢浩大又喋喋不休地在人群中呼喊,搞得一時間沒人去看被扔在大街上的蘇軾,而是都去看那件被潑了臟水的衣服,連宋神宗都被這輿論裹挾著,做出了一個身不由己的決定——派人去湖州逮捕蘇軾。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被從京城趕來的御史臺的人逮捕,押解去京城。這次被牽連的人有數十人,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押著一群文人,好像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去照亮宋朝的天空。這對于蘇軾來說,是至暗時刻,不管他有多么豁達的心境也接不住這莫名其妙的牢獄之災,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蘇軾的弟弟蘇轍一語道破:“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
因為蘇軾的才華和名聲,才惹來莫名的責難,那是名為嫉妒的東西在作祟。他永遠那樣得體坦然、不卑不亢、率真放達,而又才華橫溢,名士之聲遠揚。他是一顆放于曠野的明珠,讓周遭的人顯得那樣無用而淺薄,因此,他們恨不得他落難、蒙羞,然后趁機將他扔進骯臟的水溝,盼望他永不見天日。
或許蘇軾的父親蘇洵早就窺見這一劫難,當他親自教導自己的孩子時,一定會在日積月累的反復中驚異于那驚人的智慧與樂天的性格。
蘇洵給蘇軾取“軾”,意思是車前的扶手,取其默默無聞卻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或許是蘇軾的任何一面都與默默無聞無半點關系,所以他極力將這一點缺失的部分在姓名中彌補,希望成為一種人生的警示。
但是蘇軾第一次跟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從遙遠的西蜀趕去京城應試便大放光彩。當時蘇軾的主考官是歐陽修,小試官是梅堯臣,兩位考官當時正有意進行詩文改革,而蘇軾的文風清新灑脫,可謂一次擊中二人的心。歐陽修了解了蘇軾的才華和秉性后,便斷言:“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因為歐陽修的稱贊,蘇軾名動京城。當時他正二十郎當歲,最好的年紀,一時風頭無兩。
噩耗傳來,蘇軾的母親病故,蘇軾回家守喪,再歸來時,他二十四歲,之前的榮光并未消散。因為歐陽修的賞識,以及蘇軾在制科考試中的“百年第一”的聰慧天資,蘇軾正式步入仕途。
蘇軾在趕赴陜西鳳翔做官時,途徑澠池,想到曾經赴京應試時也途經這里,便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中同自己的弟弟說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并不因自己的成就而沾沾自喜,他的樂觀不盲從,他的天真不懵懂,他的才華令他早慧。他說,人生如飛鴻踏雪,終會無痕;人生又路途遙遠,艱辛磨難不曾忘。
一點感悟,也留不下什么,蘇軾繼續向前走,在官場上順風順水了幾年。
蘇軾二十九歲時,父親蘇洵去世。
自此,蘇軾的雙親皆亡。雙親永遠是孩子身前的圍墻,在時,越過圍墻去看世界,總會有種小心、俯視的視角,不那樣直接和光明正大,但也留有安全和保護的意味;不在時,圍墻傾倒,一切都赤裸裸地呈現,無處躲藏。
蘇軾守孝三年,三十二歲再次回朝,他發現他的安全圍墻和平和世界都已雙雙喪失。
當時,震動朝野的王安石變法開始了。
王安石帶著他的新黨大刀闊斧地改革,一群守舊黨的文人們因為政見不合紛紛出走,包括一直對蘇軾有助力的歐陽修。蘇軾忽然孤獨一人,在偌大的朝堂上斡旋,但他也沒有什么好怕的。
蘇軾永遠是直接的,他沒什么保守自我的小心思,好就說好,不好就說不好,他絕不為難自己,讓自己違背初衷和本心,來換得一些平穩和安和。
雖然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守舊黨,但是他明白,自從賞識他的歐陽修敗走出京,他便也會離開。什么時候離開不是離開呢?
三十四歲,蘇軾因為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端被王安石記恨,王安石讓御史謝景在宋神宗面前說蘇軾的過失,蘇軾便欣欣然借此機會請求出京任職,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就這樣,蘇軾自己拉開了在地方任職的帷幕。
蘇軾去了杭州。
他常常去西湖觀賞,雨后剛剛放晴的西湖,有著別樣的美麗。他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中寫道: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好像美女西施,淡妝濃抹都是那樣的好看。
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自請出京,蘇軾難道沒有一絲悔恨嗎?但是仕途的波折,從未打消他生活的樂趣。
杭州的山水撫慰了蘇軾的中年兩失。
過了幾年,蘇軾又輾轉去了密州。
離開的時候,蘇軾有些不舍,他和好友楊元素告別,在《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中寫道:
東武望余杭,云海天涯兩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蘇軾說,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衣錦還鄉,同楊元素大醉三萬場。
新黨仍舊在執政,蘇軾明白,在此情景下,他再難回到京師。他也是俗人,建功立業、功成名就時時牽絆著他的心,但他知曉難再大展宏圖。
不過,蘇軾還是想盡力做好,他是有政治才華和政治抱負的。
蘇軾去往密州,當時他不僅想在地方做出政績,聽聞西邊有戰事,他在獵場上雄心起,豪言壯志,作詞《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此時四十歲,但他仍有少年豪氣。
他說,他痛飲美酒,膽氣豪壯,兩鬢微白又何妨?盼皇帝能重用他,那樣他就能使盡渾身氣力,建功立業,為國解憂。
期望只是期望,蘇軾還是那樣,在密州做了幾年知州,又去了徐州。
蘇軾剛一上任,便遇到水災,當時富人們紛紛出城躲避,蘇軾說:“富民出城,全城百姓都會動搖,我和誰來守城?我在這里,洪水決不能沖毀城墻!”
官場二十年,蘇軾有著令人信任的威嚴和盡忠盡責的品格。蘇軾帶領士兵們修建堤壩、堵塞缺口,終于保全了徐州城。后來他還征調來年的夫役再次修筑徐州城,以保證洪水再來時不會再次陷入險情。
這時的蘇軾有臨危不亂的素養,但是他的底子,在才華與生命的加持下,仍舊是橫沖直撞的意氣、莽撞的天真和不合時宜的勇氣。他的樂觀、豪邁、雅達,建立在他雖有波折但仍舊流向正確的不好不壞的人生上。
當時,他的煩惱還是不被重用,思念故鄉和弟弟,有點小哀嘆,但不多,他在《望江南·超然臺作》中寫: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好像年歲尚好,作詩要趁早。
直到四十二歲,蘇軾被調去湖州,命運給了他當頭一棒。
厄運無可避免。
蘇軾束手無策。
蘇軾在監牢里待了一百零三天,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有人想要救他于危難。昔日里的元老們紛紛上書,勸諫宋神宗不要殺蘇軾,甚至連與蘇軾政見不同的王安石都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王安石一錘定音,才使得蘇軾免去殺身之禍。
但是經此一事,蘇軾有些狼狽和疲倦。當有人用他的詩文去攻擊他的時候,他的才華變成了毒藥;當有人用繩子捆綁他的時候,他的尊嚴變成了笑話;當有人揚揚得意地審問他的時候,他的樂觀變得一文不值。
當他在獄中的時候,他害怕連累家人,也不知曉自己有什么罪,或許死亡也是解脫,但是他們也不把這解脫贈予他。他就是罪犯,有人將他牢牢看守,攻擊他、嘲笑他。蘇軾變得惶恐與不安,被羞辱與逼供的日子張牙舞爪地將他吞噬。他牢不可破的防線,不得不被打破,又不得不被重固。
然后,沒有死去的蘇軾出了監牢,帶著流言蜚語和一身罪責,無可選擇地去往黃州,做一個職位低微沒有實權的團練副使。
蘇軾常常去赤壁,在那里,他的關注不再局限于一方,他看廣闊的歷史和無常的人生,他的豁達開始被鋪就命運的厚度。他不斷被打破又不斷被重固的精神,使他顯得熠熠生輝,那是一種帶著古樸與舊火種的光芒,不耀眼但又貴重無比。
他開始承認自己的失敗與落魄,但也仍舊豪邁與多情,他大聲地說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
帶著歷史與江山的廣闊,蘇軾自我和解、自我勸慰。
蘇軾從來不擰巴,也不自找煩惱。
他曾經說,兩鬢微白又如何,他還可以“左牽黃,右擎蒼”。如今他說自己“早生華發”,但那是因為自己的懷古柔情,神游往昔,人生如夢,敬獻江月!
蘇軾在黃州療養精神,漸漸地,不再常常想曾經的那些噩夢,他走向了人生的另一種境界。
在做團練副使的第三個春天,蘇軾同友人出游,偶遇風雨,當時什么雨具都沒有,同行的友人們都被雨水淋得狼狽不堪,唯獨蘇軾不覺得這雨有什么,作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說,我自信歸去,不管是風雨還是晴天。
不管是狼狽還是從容都要過這一生,那又何必惶恐不安,何必四處躲藏,看不到春天和風景。
四十七歲,蘇軾離開黃州,聽命去汝州赴任,途中路過九江,與友人同游廬山,他寫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題西林壁》
活在人世間,猶如身處山林中,換個角度看待人生,或許會發現不同。
然而,蘇軾最終沒有到達汝州,因為路途遙遠,路費用盡,加上喪子之痛,他只好上書不去汝州,先去常州。那一年,宋神宗駕崩,蘇軾在常州過了一年怡然自得的生活。
其后,守舊派重掌朝政,新黨被打壓,蘇軾再次被啟用。
蘇軾在京城和地方來回折騰,五十二歲時,他第二次去往杭州。他在杭州做出了不少政績,疏通水道,建造堤壩,后人將他在西湖旁建的長堤命名為蘇公堤。蘇軾在杭州過得很愜意,當地百姓為了感謝他,送豬肉給他過年,他做成了美味紅酥的方塊肉分給大家吃,這便是東坡肉的由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蘇軾快要離開杭州時,這樣說道。
所以,當新黨再次執政,蘇軾也坦然地接受安排。五十七歲時,他被貶去惠州,六十歲時,又被一葉孤舟送去了海南島儋州。那本是一個荒蠻之地,蘇軾卻將那里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他辦學堂、介學風,使得許多人不遠萬里,追隨他學習。
既來之,則安之。
蘇軾沒有抱怨,他將自己的精神與學識遠揚,化腐朽為神奇。
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六十四歲時,在北歸的途中去世。
兜兜轉轉走這一遭,有困苦,有艱辛,卻也不乏味,不苦澀。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只從低處向上看,人生一場,便山高水長,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