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嗎？”

凌晨五點，電話鈴聲響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聽了母親的電話，還在埋怨她這么早就擾人清夢，影響我疲乏大腦的修復。

“閨女，跟你說個事，你別害怕。”

“什么事？”連天的作業已經讓我心煩氣躁，此刻只想快些聽完，再度入睡。

“你奶奶沒了。”

突然陷入沉默，平靜被我的哭腔打破。

“什么？”

“是的，昨天晚上就沒了，怕你害怕沒敢告訴你。”母親平日里中氣十足，跟奶奶吵架時雄赳赳氣昂昂，如今帶著深夜的疲倦在這個霧蒙蒙的清晨，通知了我這個不幸的消息。

我的奶奶，沒了。

她終于從苦難的病榻上解脫了——

“你四爺爺一會兒回來，你先到他那兒，讓他拉你回來。”

“行。”我強裝鎮定掛了電話，忙三火四的找衣服，稀里糊涂的披了個外套就出發了。

大街上寒風蕭瑟，只有幾個環衛工人在灑掃，我抹著鼻涕淚水低頭前進。冷風刺骨，卻不知是心涼

奶奶自出生起就沒過過什么好日子，父母離異，一個人被爸爸的家族養著，受盡冷眼。稍大些，被太姥姥接到了新的家，沒好兩年，就嫁給了我爺爺。

我爺爺是家里的老三，家里還有四弟五弟，早早分了家出去，一窮二白，自己蓋房鉆井，樣樣不落下。

終于熬到了兒子娶了媳婦，閨女出嫁，卻生了場大病，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陰雨天最甚，迷迷糊糊的躺著一天，晚上輾轉難眠。

前陣子總叫我：“孫女，來給奶奶揉揉腦袋。”

我揉了幾下，敷衍了事。

“好了奶奶，我要去看電視了。”

“敗家崽子，白疼你！”

奶奶疼我，視若己出。五六歲的時候，父母去天津打工，奶奶養我。端起碗喂飯，我問她：“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我怎么沒有？”

“你爸媽出去給你掙錢了，過年了就回來，快吃飯吧乖孫女。”

我推開碗，在她懷里昂起頭看她。

“那以后你給我當媽行不？我叫你媽，你答應。”

奶奶抬了抬碗，“快吃飯吧，你爸媽過年時候就回來了。”

“快答應快答應！不答應我不吃了。我叫你媽，你答應。”

“行。”

“媽！”

“哎！行了快吃，一會兒飯涼了。”

我看著北墻一排鏡子中的自己心花怒放——我也是有媽的孩子了。

快過年的前幾天，我貓在被窩里害羞地等著我媽回來。

時髦的女人突然進東屋來，我像被貓捉的耗子縮進了被子里。

奶奶把我的被角掀開，“看，這就是你媽，你媽回來了。”

她遞過來兩根紅皮包裹的細香腸，現如今像喂小貓的調料，那時候卻是不可多得的好玩意兒。

我接過來，又不那么陌生地啃了起來，在被子里自言自語，噢，她才是我媽媽。

奶奶失去了我“媽媽”的身份，轉頭養起了驢，因為姑姑還在念書，我也要上小學了。

毛驢耕作了一個秋天，終于得了空閑。

奶奶買了布和棉花，為我做了一件花棉襖。綠色的紋路，白色的花瓣，胸前縫的是摁拔似的紐扣，方便極了！我蹦蹦跳跳地跑出大門洞，喜滋滋地沖著在菜園子扶西紅柿秧的媽媽大喊：“媽！快看我奶給我做的新棉襖！好看不？”

媽媽圍著粉色的頭巾，從鮮綠的豆角架中探過頭：“哎呀，我大閨女真好看！”

好看的大閨女冬天穿著這件新棉衣度過了寒冷的冬季。

毛驢歇下了一個春天，生了一頭小小的毛驢。

小毛驢最聽我的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能聽懂他叫嚷的含義，幾聲是餓了，幾聲是要喝水。餓了掰苞米粒喂他，渴了用葫蘆瓢舀水喂他。

我放學時候，他會在家門口乖乖等著接我。我小小的，毛驢也小小的，小小的院子那么長，他陪著我從大門口走到屋門口，等我把書包往炕上一扔，再陪他在院子里活蹦亂跳。

爸爸幾次警告我離他遠一點，小心他踢著我，踢著我就把他賣了，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卻絲毫不在意，我的小毛驢，絕不會那樣對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小毛驢長高了不少，腰背快趕上我高了。小時候村西頭有戶人家有匹馬，主人大方的讓前去觀賞的孩子試駕，威風凜凜的。我就總幻想能有一天騎上我的小毛驢去村頭逛逛，但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舍不得騎著它，何況他已經長那么高，哈哈，難能爬上去了。

忽然有一天放學，小毛驢沒在門洞子里等我。

這很反常。我飛奔進屋，問媽媽我的小毛驢去哪里了？

媽媽往外舀著溫熱的刷鍋水，含糊道：“去南大道了，跟別人家的小毛驢一起撒歡呢！”

“我去看看去！”

“晚上準回來，你看什么去！快回屋里寫作業！”

我悻悻道：“噢。”

過了幾天，我依然沒等回來小毛驢，才意識到不對勁。

半夜我躺在被窩里威脅媽媽，再不說小毛驢去哪了，我現在就起來去找他。

軟磨硬泡下，媽媽終于說了實話。

小毛驢被賣了。

為了姑姑的學費。

“養它就是為了賺錢的。你別哭，等收完秋，再讓大毛驢給你下一個。”

幼小的我那時才意識到，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永遠的失去了我的小毛驢，我的朋友。

那夜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流。

現在仍是。

他是我的朋友。

第一個朋友。

第二天一早，我去質問奶奶：“為什么把我的小毛驢賣了呢？憑什么賣我的小毛驢呢？”

奶奶也糊弄道：“還會有的，還會有。”

后來，我每天放學回來都悄悄的哭。

但因為是為了奶奶的孩子，我選擇原諒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