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一個驛站在舒縣和離州城中間,方便旅人周轉(zhuǎn),官道上人跡罕見,荒郊野嶺沒有人家,當太陽落下,回蕩在耳邊的就是各種野獸的嘶吼,不過對于往來的旅人和商販來說,最擔心的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徘徊在離州作案的土匪。
三年前,那伙土匪犯下二十多條人命案后,州府震怒,嚴打數(shù)月,一時間小兒夜不敢啼,雞犬不敢鳴叫,當?shù)氐墓倮蠣攤儾阶邮窃絹碓皆鷮嵙耍煽嗔税傩諅兪窃絹碓金圏S虛浮。
正可謂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官員知道州長大人不過是要個臉面,他們做足面子就是了,花了三個月時間,將一群逃稅犯調(diào)教一番,震驚州府的流竄土匪窩就這樣被端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但是少不了又讓賈家大出血一番,官老爺幫你報仇,好處肯定是要給的,賈老爺對著幾十個素未謀面的仇人痛斥一番,舒縣長又將他們都砍了頭示眾,這事兒就過去了。
賈老爺心里清楚大仇未報,所以夜不能寐,那時賈閑剛復生不久,且不說與賈老爺和那群護衛(wèi)莊客有多少情誼,單是身上的傷就讓他幾乎每天都在昏迷,偶爾在半夜醒來也只能轉(zhuǎn)動眼珠子看看窗外的月亮,有時吹一吹風還能看見飄進來的離花瓣,或者是輕輕的嘆息,沉重和思念忍不住的涌上來,有些陌生的感情,那些是賈閑身體的記憶。
“戈登!”一下。
馬車的一整車輪被卡在溝槽里發(fā)出巨響,將車里的白袍少年震醒,馬夫驚慌失措,轉(zhuǎn)頭四處查看,好端端的路怎么會多出一個暗坑來,多半是遇到劫匪了!
這三年來過得都是太平日子,但人們心里清楚,當初的那伙土匪并沒有離開,在某一天會有幾個倒霉蛋暴尸荒野,直到被發(fā)現(xiàn)時,宣告他們的回歸,很不幸,賈閑他們就是倒霉蛋。
“出來出來,讓你爺爺見見是什么小娘子!”
不一會兒,從四面八方的高草叢里竄出幾十個黑大漢,領頭的那個身材最是魁梧,拎一口五尺大彎刀,邊走邊說著。
馬夫睜眼看去,黑壓壓的人頭慢慢靠近,“噗通”一聲,腳一軟,竟然從馬上摔下來,哆嗦著喊著:“各位好漢,各位老爺!”一邊喊一邊磕頭。
等那領頭的走近了,賈閑透過幕簾看到了一張滿是刀疤的臉,還有一只假眼。
沒等馬夫繼續(xù)求情,土匪頭子直接一刀將他劈成兩半,再一刀將整個車頂掀翻,將臉湊到賈閑面前,招呼著弟兄們過來,露出大金牙,猙獰的笑著。
“哎呦,老大,這回不是小娘皮了,可算把這小子抓著了。”
那獨眼龍沒有回話,而是對賈閑說:“好久不見,又見面了,賈公子,您讓我們等得好苦啊,請山上坐坐去?!”
“小的們,接到貴客了!”
說完給小弟們使個眼色,轉(zhuǎn)身就走了,接著幾個大漢將少年公子五花大綁,像是抬豬一樣將他抬走。
賈閑郁悶了。
他此次出門雖然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但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死法,被仇家抓到然后折磨至死?
那獨眼龍現(xiàn)在的這個賈閑并不認識,不過土匪中的故人,賈閑不用猜也能知道他的身份,不正是三年前滅了賈家商隊的仇人?
一晃一晃的,手腳都被綁到木樁子上,呼吸有些困難,因為倒掛著,血液流通受阻,頭昏得很,不時還要被土匪們嘲笑。
“賈少爺這轎子坐得舒服吧,來兄弟們唱支歌給家少爺聽!”
“賈少爺怎么臉紅了?”
“哈哈哈,瞧見那些小娘皮了吧,到了山上,讓你也爽一爽,當然只有看的份!”
“切,啞巴了,沒意思。”
說有多慌,那倒沒多慌,他本來就是將死之人,聽到土匪們的調(diào)戲,這才注意到被抬著的不只有他,還有一個男的,三個女的。
賈閑看不見他們的容貌,只能瞧見衣裳,有兩個女的是丫鬟的打扮,另一對男女和他一樣都是華服,說不定是先前抓到的,那位華服少女一直在破口大罵,其他幾人一路哭哭涕涕的,吵得賈閑耳朵起繭子,吵得那些土匪都煩了,拿刀比劃比劃才讓他們停下來,除了那位華服少女。
“有種把你姑奶奶放下來,你個挨千刀的!等我爺爺來了,讓你們?nèi)记笏啦坏茫 ?
好像她還有些身份,也只是被威脅一下,土匪們并沒有動手,任她謾罵,不去理她。
到了這時候,賈閑也想到了是自己的行蹤被人賣給獨眼龍,而另一群被抓的人應該才是真正的倒霉蛋,在他之前被抓了。
至于誰會透露自己的行蹤,誰又能跟這群土匪有聯(lián)系?賈閑想了很多,他離開時很低調(diào),知道的人不多,難道是翠平?應該不是,雖然當不成他的女婿又撕破了臉皮,但畢竟情誼一場,他離開時,那守衛(wèi)將一些物件盤纏送他,說是有人囑托,賈平猜測八成就是他的“丈人”。
賈平想不明白,他賈家沒落至極,怎還被惦記?
在離州范圍內(nèi),原來的賈家也就是一方紳豪,都不敢說是富甲一方,沒有很高的回報,這伙土匪不會冒著風險再來抓他,這么說來只有兩種可能。
一,賈老爺還有巨額的隱藏積蓄,不過應該不太可能;二,這伙土匪不是沖著錢來的。
被倒掛的頭越來越沉,賈平不再多想,心里也多了些底氣,沒達成目的,這伙土匪應該不會動他。
從白晝走進黑夜,除了賈閑還算自由,其余幾個被綁的人都被蒙上眼罩堵上嘴,七拐八繞的,鬼使神差的走進一烽火塔,好家伙!難怪三年前官兵搜尋不得,這一伙土匪竟是賊配軍扮的,不起戰(zhàn)事,誰會來這?
這賊配軍多是流放的犯人,邊疆之地,被特制的枷鎖囚禁在烽火塔方圓十里內(nèi),這枷鎖喚作“困仙索”,實為加注符箓效果的繩索,最關鍵的是那符箓,據(jù)說是仙家制品,大多出自虛日山,人一旦踏出這個范圍就會自燃而亡。
他們?解開了?
進入烽火塔后,原本的“土匪”收起了嬉皮笑臉,換上特質(zhì)軍裝,先與留守的弟兄交待,將綁來的幾人悉數(shù)交付,該松綁的松綁,該玩的弄去營房,至于賈平則是被獨眼龍單獨拎著進了塔頂?shù)囊惶庨w樓。
賈平聽著那些淫詞艷語,搖搖頭,途中聽見了一些“天師”“大計”之類,這些人不怕走漏風聲,大聲議論著,賈平偶然間還得知了那綁來幾人的身份,那少年是離州城主的少爺林楓,另一位少女竟然是將軍之后趙靈兒,這次他們私自外出游玩,又恰逢離州城中有些變故,大半高手都被調(diào)走,這才輕易被捉來。
“賈少爺,你可知道我們等你等得有多苦啊。”
獨眼龍語氣中還帶著些激動,就好像是許久未見的親人那樣敘舊,如果被他押送的那少年不是帶著枷鎖的話。
“天師的計劃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步,只消幾天,離州就是我等的天下,我等這一天太久了···”
又是“天師”?賈平心里暗道,只怕是哪個山頭的邪修下山作惡來了。
“進去吧,我的賈少爺。”
獨眼龍將他推進一處暗門,順手將牽制他的枷鎖打開,等到賈平緩過勁來,回頭摸索,那來時的暗門與墻壁緊貼不留一絲縫隙,好高明的機關術(shù)。
眼見逃出無望,賈平便沿著大廳里昏暗的燭火尋去,正殿寶座上有一具骷髏,身上的衣服被時間消磨的破敗不堪,賈平望向那空洞黢黑的骷髏眼眶,一股寒意上頭,直覺告訴他,離這具骷髏遠些。
越過寶座,屏風后是兩座巨大的神像,有些邪異,莊嚴肅穆的神容出現(xiàn)在一個蛇頭和一個玄武上,卻又是人身怪象,玄武像持一巨盾,蛇神像持一長劍,兩神像神目用寶石打造,有熒光射出,四道神光匯聚到穹頂。
嘶,那神光匯聚處是什么樣的存在,一團灰影?朦朦朧朧,又好像是無數(shù)黑白相間的細長的蟲子在交織,安靜下來聽,有各種低語,仔細琢磨卻又什么都聽不出,這一團不可名狀的東西正好奇的打量著賈平。
被沒有雙眼的,不知死活的東西打量著,這讓賈平冷汗直流,年分四季,星辰季、高日季、瑩月季、爐火季,如今是瑩月末,爐火將至,半夜里可涼了,賈平一整個像是掉入深不見底的冰窟,忍不住打顫。
那團灰影好似飛蛾尋到了燭火,歡騰地飛向賈平,給賈少爺當時腿就下軟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就在那灰影即將觸碰到賈平時,卻先被那穹頂?shù)纳窆鉄么蠼校菓K叫聲像是地獄里最深層的惡鬼受折磨時的慘叫,已經(jīng)不能用凄厲形容,那聲尖叫如同要穿過層層地獄一般,讓地上的生靈為之顫抖。
“還不是時候?!”
似男聲雄厚,又似女聲尖銳,那一團灰影受挫后在賈平頭上徘徊,發(fā)出那一句充滿怒氣的疑問。
賈平這下是真癱倒在地,到了這時,他算明白了,眼前這團灰影必然是那些被稱作“神仙”的靈魂,傳言修仙入道,可以肉身俱滅而形神不散,僅靠積攢的天地靈氣便能長存世間,這些修仙者是真正的大能,已經(jīng)是登峰造極,距離真正的仙人也只差臨門一腳,而他小小一個凡人,小小的一個離州竟然有這種存在,那些賊配軍口中的“天師”就是它?!
即便被恐懼籠罩,賈平仍舊沒有停止思考,肉體的孱弱讓他行不能便,精神的平靜讓他思考著各種可能,這靈魂一看就是邪魅之物,所屬修士估計也是旁門左道,如此強大的“天師”必然不會在意離州的一切,原先賈平還在猜想他是不是被那獨眼龍順便抓來的額,畢竟其他兩人身份尊貴,現(xiàn)在看來,他賈平就是真正的目標。
這鬼東西需要他?還不是時候是什么意思?
一瞬間,賈少爺?shù)拇竽X閃過種種想法,不過他明白了,眼下那邪祟傷不了他的性命,要不然也不用托人抓他,是那神光將它困在此處了?
想到此處,賈平再尋那四道神光,被那邪祟一撞,神光比他初進殿時已經(jīng)弱了些,看來它是真被困住了,那些賊配軍能脫離困仙索的束縛,也許是那邪祟花了極大的代價才換來的結(jié)果,冒著如此大風險也要得到自己,看來自己就是它解開封印的關鍵。
這具身體就是肉體凡胎,不說沒有修仙慧根,連生命之火都是接近油盡燈枯的狀態(tài),那破局的關鍵就是三年前鉆入賈少爺?shù)幕昶牵?
此時,賈平已經(jīng)隱約猜到,自己“生前”應該也是一方大能,這邪祟應該和他關系匪淺,就算這封印不是自己設下的,也多半和他脫不了干系。
這就是說,他還有活命的機會!
那邪祟好像看穿了賈平的想法,不男不女的聲音再次回響在大殿里。
“師弟,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