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疍是疍民里的忌諱。
所謂的偷疍,就是指有些疍民發現了一個大疍,但這個大疍一個人無法獨立開采,亦或者一兩天內很難完全開采出來,需要很長時間不斷的下水,分批次的將這個大疍開采出來。
那么這個時候,疍民往往會給自己發現的大疍做上標記,表明這是已經被人盯上的疍場。
然后他們會招呼上關系要好的其他疍民,商議好如何分成所得之后,再擇日一起下水采疍。
一般而言,只要采疍的水潭打上了標記,那么同村的疍民是絕對不會再下手了。
而灘涂上的水潭密密麻麻,地域又廣,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熟悉的采疍場,很少會越界去其他村的采疍場,所以其他村的疍民是不太可能碰巧撞見這些大疍的。
在這個時候,一旦有人對這些打上了標記的大疍下手,那就是偷疍。
若是讓人知道了,那會被群起而攻之。
輕則趕出村子,沒收所有所得,重則是要按照疍民的習俗處置的——綁上手腳,掛上石頭沉到那個偷疍的水潭里面,若是可以活著出來,那便既往不咎。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便是其他村的疍民偶然間得知了這個消息,或者意外發現了這個疍場,他們背著這個村子的人,偷偷前來采疍。
這種情況幾乎沒有例外,最后引發的結果都是兩個疍民村落的直接械斗。
拳頭大的就有道理。
這已經是疍民們約定習俗許多年的規矩了。
姜尤看向前方的火光,心里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珠光珊瑚的事情只有村里的疍民知道,自己采到的珊瑚不過巴掌大小,只要是經驗豐富的疍民,很難不去懷疑水潭下還有更多的珠光珊瑚。
因此前來偷疍的也必然是村里的疍民。
只是他有些不懂,雖然村子里的疍民們都不清楚水潭底下是否還有殘留的珠光珊瑚,但水下的巨獸類他們卻是清楚知道的。
誰會膽子這么大,冒著漆黑的冷夜偷偷下水采疍?
他示意小白不要輕舉妄動,舉著火把朝水潭走去。
距離越來越近,姜尤終于看清了那個偷疍者的模樣,頓時露出驚愕之色。
“劉老二!?”
“你在這里干什么!?”
那冒著冷夜來偷偷采疍的竟然不是別人,赫然是海潮村的爛賭棍劉老二!
姜尤出門時便看到劉老二家的房門沒有掩上,還以為劉老二又犯了賭癮,去鎮上碰運氣去了,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的膽子會這么大,竟然敢在夜里偷疍!
這是不要命了!
姜尤的聲音忽然在黑夜里響起,頓時驚得劉老二渾身一顫,脫衣服的動作也僵住了,也不知道是做賊心虛還是被冷風刮的。
待他看清姜尤的面孔之后才猛地松了口氣,渾身放松下來。
“小醬油,你怎的來海邊了,夜里可不興亂跑啊!”
“快回家,快回家吧!”
“叔、叔我不是要偷你的疍,你也知道的,明日洪鷹就要來要賬了,如今叔叔我身無分文,若是不拼上一把,只怕明日就要沒命了......”
“我已經沒了一根手指了,不能再少一根了,再少一根,我便活不下去了......”
“你放心!你放心!若是我真的采到大疍了,一定分你一半,叔叔我不會壞了規矩的!”
神情隱隱有些病態的劉老二看向姜尤,眼神中充滿了懇求,但雙手卻已經別向了腰間,作勢要去拔刀。
走投無路的人是沒有什么顧慮和底線的。
姜尤皺起了眉頭,看著劉老二有些沉默。
疍民采疍的功夫九成都要靠手,若是少了一根手指,那便少去一分功夫,但至少還能混口飯吃。
但若是少掉兩根手指,那影響可就大了,劉老二所言并不夸張。
只是,這一切也都是他咎由自取罷了,姜尤并不同情。
劉老二嗜賭如命,先后輸掉了家產和妻兒,即便如此也沒有洗心革面,還是那副賭棍模樣,一有錢便忍不住去鎮上的賭坊逍遙快活,因此被海潮村人視為恥辱,都對他愛答不理,有意疏遠。
白天的時候他僅僅是靠近姜尤所在的水潭打聽消息,便被村里的長老們呵斥趕跑了,也正是這個原因。
但這樣一個已經沒了精氣神的賭棍,竟然要在夜里下水采疍,姜尤不知道該說他是勇氣可嘉,還是窮途末路時的瘋狂。
他看向劉老二,搖了搖頭:“劉老二,你回去吧,這水潭下面有很多巨獸,你下去就沒命了,你的傷還沒好,若是感染了,便不只是一根手指那么簡單了。”
劉老二無聲的笑了笑,裂開嘴,慘白的嘴唇沒有絲毫血色:“回去?回去不也是等死嗎?小醬油,叔叔我看著你長大的,你不會看著叔叔我沒命吧?水下別說有巨獸了,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走一趟啊,還是說,你愿意替我將月租錢交了?”
他看向姜尤,忽而有些激動起來,臉色陰晴不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握著刀把的手愈發繃緊。
姜尤微微皺眉,看出劉老二已經起了歹心。
像他這樣天天流連于賭坊的賭徒最不缺的就是兇性,他眼下已經走投無路,海潮村沒人愿意幫他渡過難關,即便是回到村中,也唯有等死一條路,明日洪鷹過來,他便又要少去一根手指,后天再來,又是一根手指!
如此下去,只怕不出幾天,他便會因為傷重而死了!
而自己今日采到大疍,發了一筆橫財的事情眾人皆知,劉老二能忍住沒有立刻動手,便已經算是良心未泯了。
“醬油,他說的沒錯,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你不要把他逼急了。”
黑夜里,姜尤的衣領之中鉆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小白的聲音很輕,輕飄飄的飄入姜尤耳中。
劉老二離得很遠,頓時露出驚異之色:“什么聲音?你在說什么?說大聲點!”
卻是離得太遠,看不到小白蛇,也沒能聽到它的聲音。
姜尤搖了搖頭:“沒什么,既然如此,你下去采疍吧,若是出了意外,我會替你將尸體帶回村中。”
劉老二松了口氣,松開了握住刀把的手。
他自嘲的笑了笑,對著姜尤道了一聲謝,便開始脫衣下水。
當著疍場主人的面搶疍比偷疍更讓人厭惡,但他已經走投無路,卻是管不了那么多了,采不到水底的珠光珊瑚,他連命都要沒了,還要臉干什么?
黑暗的水潭中濺起一片浪花,緊接著沉寂了下去。
姜尤帶著小白蛇緩緩來到水潭邊,只見漆黑無比的水潭下閃爍著不太明亮的迷離光芒,珠光珊瑚在黑夜中愈發明亮,光芒從幾十米深的水底下都隱約透射到水面了!
劉老二的身影逐漸下沉,漸漸只能看到一絲影子。
忽而水下閃過一道巨大的陰影,緊接著水面劇烈波動了起來,泛起的漣漪破壞了鏡面般的水域,令姜尤再也看不清下面的景色。
片刻之后,幾塊殘缺的血肉浮上了水面。
姜尤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