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施恩一聲嘆息,在席間道出一人來,此人正是孟州道兵馬都監張蒙方。
都監一職,在孟州地界上可不是小官,手中掌握著一州軍兵屯駐、訓練、軍器、差役、糧草等諸多事務,正是施恩父親老管營的上司官。
施恩一口飲下一碗酒,道:“蔣門神正是隨張都監前來孟州的,按理說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我便讓了快活林也罷,但如此強奪,我卻咽不下這口惡氣?!?
眾人紛紛稱是。
西門慶與施恩萍水相逢,當下勸解一二,他并不想蹚這攤子渾水。
一個時辰后眾人酒足飯飽,西門慶向施恩告辭。
施恩也知西門慶心意,長嘆了幾口氣,也不再提起這個話頭,不過還是又引眾人尋了快活林里一家大客棧,交代店主殷勤招待,一應開銷自與他結算。
眾人謝過,且在客棧安住下來,次日并不急上趕路。此去汴京不過二百余里,兩三日便到,此時路上積雪厚實,且待官道冰雪消融些再行不遲。
是日傍晚,雪停日落,客棧里前來兩名衙役,專尋西門慶送上名帖,只說本府兵馬都監張蒙方久仰文武雙解元之名,特擺下宴席相請西門慶過府吃酒。
“怎地是此人?”武松看罷名帖,對西門慶道:“昨日施恩說此人是蔣門神后臺,他為何請哥哥吃酒?怕是其中另有所圖?!?
西門慶一笑搖搖頭。心道對方不過是因為自己雙解元身份,對方刻意結交罷了。
西門慶猜對了,大宋官場重文輕武,武官在文官面前腰桿子都不硬氣。西門慶是東平府雙解元,按科舉慣例,一府解元春闈會試必中進士,不然取中解元的一府太守面上忒也難看。而西門慶是大宋建國以來第一個文武雙解元,取中進士后,前程簡直不可限量。
正因如此,張都監得知西門慶途徑治下時,自然刻意前來結交。說白了,若西門慶日后平步青云他自然得利,若仕途不順,他又損失什么?不過是耗一席酒肉罷了。
當下,西門慶換了衣衫,略一思量,帶著武松和林沖一同前往。兩名衙役在前引路,兜轉過幾條街來到一處府宅前。
門前老仆不待通報,對引路衙役道:“張大人并張團練都在后宅鴛鴦樓上相待,交代你二人引客前去即可。”
兩名衙役當下帶著西門慶三人入府,一路穿堂過院,來之一處高樓前,但見此樓樓高三層,上下雕梁畫棟,都刻著鴛鴦戲水、飛翔圖案,衙役道:“這便是鴛鴦樓了。”
樓中木梯一陣響,未聞其人,先聞其聲,一名皂服官員引著一人,笑道:“可是西門解元來府了,本官好生久仰,當真是文武奇才呀!”
身后那人隨聲附和,道皂服官員便是孟州兵馬都監張大人,自己則是本州張團練。
西門慶對官場這一套輕車熟路,當下捧言幾句,三人哈哈大笑。
西門慶又向二張介紹武松,張都監居然有所耳聞,道:“可是陽谷打虎英雄武都頭?”
武松拱手稱是,張都監道:“我治下也曾出過猛虎,前后傷人數十,動用百十獵戶才捉住猛虎,卻還折損五六人。當時就曾有獵戶說,若山東陽谷縣武都頭在此,捉虎豈非易如反掌?!?
幾人都笑,紛紛上樓。
林沖本是護衛武師,身份上不得樓去,張都監吩咐一聲,自有小廝帶去偏房吃飯飲茶。
四人來到樓上,早有丫鬟掀起門簾伺候一旁,若大一張桌案上,雞鴨魚肉精致菜蔬擺得滿滿當當。
眾人落座,自有丫鬟斟滿酒。張都監舉起酒盞道:“兩位大才,能過府做客,寒舍蓬蓽生輝呀?!?
眾人客套一番,舉盞準備共飲。張都監又道:“武都頭酒量好爽,且換大盞來吃酒。”
當下丫鬟捧了一個銀制大盞,為武松斟滿酒。武松大喜,席上酒水上等,對他而言,小盞怎能過癮?
當下眾人吃了開席酒,打開了話匣子。席間先說些民間趣事,又談論古今興衰,西門慶何等博學,一一講出自己見識,張都監心下暗道,此人絕非池中物,此次春闈會試,自當一飛沖天。
吃了一陣酒,張都監微醺,請武松講述當日打虎經過,武松借著酒勁,從連喝十八碗烈酒,到上崗高臥,再到猛虎來襲等等諸般景陽岡上前后事一一道來。
張都監與張團練面面相覷,都暗道武松當真是一條好漢。
西門慶也聽得入神。張都監突然話鋒一轉,笑道:“聽了打虎之事,只感心緒澎湃,且聽支曲兒來壓一壓可好?”
張團練附和道:“如此最妙!”
當下,張都監喚來丫鬟吩咐一聲,丫鬟自去了。
片刻功夫,一妙齡女子懷抱琵琶而來,先向眾人福了一福,又問道:“大人,奴家唱哪支曲兒才好?”
張都監笑道:“你自唱就是?!庇窒虮娙说溃骸按伺俏茵B女玉蘭,自小極通音律嗓音清亮。我早讓她在樓下等候,只為諸位助興?!?
當下,玉蘭半坐于一張木椅上調理琴弦,含笑道:“諸位稍待?!?
主人看向此女,但見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裊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當真如一朵玉蘭花般楚楚動人。
須臾,玉蘭調罷琴弦,頓開喉嚨,唱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玉蘭唱罷,放下琵琶,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
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杯,丫嬛斟酒,先遞了張都監,次勸西門慶,再遞了張團練,隨后斟了滿滿一大盞酒來,躬身放在武松面前。
玉蘭彎腰放酒之時,武松只聞道一陣淡淡暗香隱入鼻中,不知怎地,又多嗅了一下。
這一幕,被眼尖的張團練看在眼里,他一瞥張都監。張都監也笑著點了點頭,道:“玉蘭,武都頭方才講述打虎經過,你在樓下,想來也聽在耳中了吧?”
玉蘭臉色微紅,低聲道:“奴家聽見了,心里著實佩服得緊?!?
張都監笑道:“武都頭海量,你與他再吃三盞酒來,也了你仰慕之心?!?
武松趕緊站起身來,玉蘭含笑待羞,又與武松對飲了三盞酒。第三盞酒時,喝得太急,掩唇輕咳幾聲。
武松低聲聞道:“娘子無事吧?”
玉蘭低頭道:“無事,謝武都頭掛心。”
張都監哈哈大笑,向西門慶舉杯道:“西門解元,我有個不情之請?”
西門慶笑道:“都監但說無妨?!?
張都監道:“此事卻需武都頭同意。”當下飲了杯中酒,笑著對武松說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武都頭不嫌她低微,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可好?”
武松大驚,站起身來道:“小人微末,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大人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張都監哈哈大笑。他能官至一州都監,本就是人精一般的人物,送出玉蘭自有他的想法。他身居一府武官,席前已查閱邸報,又有軍訊傳來,說西門慶于泰安州當面救下童貫性命。
在張都監看來,西門慶來日自當一飛沖天,此時不結交硬實了更待何時?不過,西門慶是何等人物,想來不缺金銀,送女子又有礙觀瞻,武松卻是他結義兄弟,舍一養女而搭上這條線,當真劃算之極。
西門慶笑著望向武松,此事還需看武松心意才是。
張團來哈哈大笑,道:“武都頭,你景陽岡打虎何其威武,怎地,玉蘭比老虎還讓你生畏不成?痛痛快快給句話便是?!?
玉蘭滿臉羞紅望向武松,又斟了一盞酒遞給武松。
武松把心一橫,當下端過酒盞一飲而盡,朗聲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眾人一陣喝彩,紛紛站起身來恭喜武松。玉蘭卻紅了耳根,掩著臉龐飛一般跑下樓去了。
眾人哈哈大笑。
這正是:
美人如花叫玉蘭,英雄難過美人關。
打虎好漢雖威猛,也愿枕邊良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