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姝擁有知覺時，看見世界的第一眼，是山谷里的一個春天。

天氣很好，昨天才下過一場小雨，所有草木的夢境都被春雨打濕了。

而此時，太陽暖融融的，風也很清朗，清姝從柔軟的泥壤中破土而出，此時的她還是一枝新生的芽葉。

但她和那些雜亂平凡的青草不同。

草木大多在春天發芽，但她不是草，雖然還是一叢新芽，但她是一朵花，一朵神花。

山谷中本來荒涼而靜謐，只有蔓生的草葉和無聲的晴雨，但春風來時，也迎來了前來游歷的修士，少女的歡笑聲填滿了空蕩蕩的山谷。

兩個身穿青色紗裙的少女正站在一塊青石上，手里拎著曲頸的容器，不時喝一口叫做“酒”的淡黃色的水。

她們稱呼他們自己為“修士”，召出酒瓶，吟誦著那些美麗的句子，所有的詩句都是關于花的。

清姝想也想不到，在她們的詞句里，一朵花可以像月光一樣輕柔，胭脂一樣紅潤，露珠是楚楚可憐的眼淚，枝葉如同輕薄的紗袖。

一個年輕的少女，她將那朵她剛剛贊美過的花朵摘下，遞給了身旁的少女。

而少女白皙的臉頰上染上了粉紅，她將花朵接過，小心翼翼戴在鬢邊。

她們互相凝望的眼神多么澄澈！那朵被摘下的花和年輕男子的臉龐一樣嬌艷。

此時的清姝只能滿心羨慕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現在只是一株剛剛發芽的嫩枝，和遠處的雜草沒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身邊空無一物。

但她知道，等到來年春天她開花的時候，一定會比這里所有的花朵更美。

她會成為一句最優美的詩，她會是少女鬢邊最美麗的發飾，她會在她們熱切而清澈的眼中綻放，她會被所有人記住。

一天又一天，她在山谷中漸漸長大，忍耐灼燒的異火，熬過寒冷的冰霜，經受凌冽的罡風摧折，還有兇獸和毒蟲不斷的騷擾。

這一切都不算什么，她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開放，而她開放的那一瞬，比她孤身度過的所有歲月都要美好。

在一年中好的時候，新年之前的夜晚，繁星剛張開它們朦朧的睡眼，她終于開放了。

澗中的清水盈盈的倒映出她的樣子，她驚喜的看著不起眼的枝葉變成柔柔嫩的花瓣，盛開如少女的笑靨。

快看一眼她呀，她比所有人們傳頌的花朵都更鮮艷。

可是她環顧四周，只有一片寂靜的山谷，連鳥鳴都沒有一聲，漆黑的夜空無垠無際，只有蕭瑟的風拂過柔嫩的花瓣。

她舒展枝葉，往她視線的極遠處望去，山下是燈火通明的城市，半空中綻放出一朵朵巨大的火焰之花，又瞬間凋零。

和她一樣美，那是什么花？她不知道，也沒人為她解答。

但是那朵花真不幸，花期比她還短，不過它比她幸運，山下的人都陪著它、看著它。

就這樣，她等待著，盡全力展開她的花瓣，等到山下的燈光一盞盞熄滅，等到繁星又沉入了夢境，寂靜的山谷中仍然只有風的嘆息。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凋落了。

少女失去了粉紅的笑靨，未曾寫下的詩句隨夜晚一同褪色，柔軟的花瓣對冰冷的泥土獻上最后一個吻。

每一朵花都有它的開花時限，若那是無人欣賞，她只能重新變成一株不起眼的雜草。

那就是她度過的第一個春天。

寫詩的少女無力的倒在地面上，少女手持美人刺，如細絲般的精血在美人刺上蜿蜒流淌，最終滴落到地面上。

清姝見到這一幕非常驚恐，她甚至停止了一瞬的搖曳，隨后便恢復了正常，待那個少女走遠后，她才松了一口氣。

只是，她并沒有看見那少女的長相，只有那快要及地的長發和汨汨滴血的美人刺印在了她的視線中。

—————————少女祈禱中——————————————

她誕生的第二個新年夜，山谷里意外來了個訪客。

夜幕籠罩下的山谷清冷寂靜，草木融入昏暗的夜色，山間的小路也變得模模糊糊，像是一條隱隱約約地伏線。

那個男子提著一盞小燈，在夜間的山路上前后打轉。

“喂—你是來山里踏青的嗎？”清姝欣喜萬分，搖搖葉子想打聲招呼。

可那男子卻左顧右盼，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見了鬼了，這山里的夜路怎么這么難走，幾時才能返回城里去?！蹦凶颖г沟?。

“回城做什么？為什么不停下腳步，看看身邊的景色呢？”清姝身為一株花，一直待在山谷里，所以她當然知道山谷里有多美，心也很寧靜。

迷路的我男子突然嗅到一股清冽的花香：“這是什么味道？花香？”

“終于注意到我了嗎？看這里呀！喂！我開花了！”清姝驚喜于終于有人能看見她的美了，期待著男子看見她。

男子提著燈籠在原地轉了好一會兒，忽然一頭撞上來，下了她一跳：“哎呀，你怎么這樣沒禮貌！”

男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冒冒失失的態度，他高高舉起燈籠，發出一聲驚呼：“這黑黢黢的山里居然有這么漂亮的一朵花！”

清姝開心極了，卻還是很在意這個男子無禮的舉動，于是只在原地輕輕擺擺花瓣。

“雖然你有點冒失，但只要能欣賞我的美，還是可以原諒的，畢竟我可是這座山谷里最美的花！”清姝頗為自戀的說著，可惜人類聽不到她說的話。

可是這個男子的視線很快就轉開了，他似乎沒有什么詩句要寫，也不想把她贈給心愛的男子。

清姝才擁有知覺沒多久，她第一次看世間就看到兩個男子在一起，理所當然的認為世間的伴侶都是兩個男子組成的。

“王大人愛好風雅，最喜歡賞花，要是告訴他這里有朵罕見的花，說不定能有賞賜呢！”被金錢迷了眼的男子已經開始幻想著得到賞賜后該怎么花了。

“等等，你要到哪去？你不再多看看我嗎？”清姝著急的挽留道，她的花期很短，所以真的很想有人能夠來欣賞她。

那個男子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燈籠的光芒搖搖晃晃，很快就離開了山谷。

真奇怪，雖然清姝早就習慣了日月遷移、夜露風霜，可是當那個男子離開時，她心里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失落。

“為什么不多看一眼我呢？我是多漂亮的一朵花呀?！?

回應清姝的只有山谷中冷清清的夜色，和無言的晚風。

第二天夜色初曦的時候，清姝被一陣喧鬧的聲音吵醒。

“就是這里！王大人，就在這附近了。”男子諂媚而又討好的循著昨夜的記憶帶著路。

說話的是昨天那個男子，他身后領著一群個衣冠華麗的中年人，還有一大群健壯的中年人將他們圍在中間。

“原來你帶了那么多人來看我，你真是個大好人！”清姝單純而又天真的以為男子只是帶人來看她的。

她努力直起身體，搖晃枝葉向他們打招呼：“我在這里！”

可那個男子左顧右盼，視線根本沒停留在她身上。

男子見狀慌亂不已，他可以確信昨晚他真的在山谷中看見了極美的一株大花，他連忙向那個衣著不凡的中年人解釋道：“是真的，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好大的一朵花，我不敢騙您。”

一旁的侍從只覺得男子是個騙子，于是質問道：“你在說什么胡話，這里明明只有雜草！”

“是我呀，你仔細看看——”清姝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但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侍從用看騙子的眼神看著男子，嫌惡道：“新年時分，騙我們大人來這種荒山野嶺的鬼地方，真晦氣?！?

另一旁的兩位侍從附和道：

“不會是撞見山里的精怪了吧?！?

“我看說是發夢更妥切些！”

這些人一點也不像是來看花的，視線從來不肯落在清姝身上。

“他沒有說胡話，我開花很漂亮的，你們仔細看看呀！”清姝急切的為男子辯解道。

在連著說了這么多話之后，她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們不僅聽不見她的聲音，也認不出沒有開花的她……

被眾人簇擁在中心的華服中年人臉色陰沉，練練說著掃興，一直到離開也沒有注意到清姝的存在。

那個昨夜發現她的男子垂頭喪氣，很不甘心的在她面前又徘徊了很久，他仿佛能透過這不起眼的草葉看到她原本的樣子。

“好心人，你一定還認得我吧？我開花的時候真的很漂亮，對不對？”清姝希望男子能夠發現她，多欣賞欣賞她。

男子沒有回應清姝，往地上呸了一口，轉身離開了山谷。

等人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山谷又只剩下風聲，是她的錯覺嗎？今天的風也格外寂靜。

“……沒事，不懂得欣賞我的人，不來也罷?！背聊毯螅彐荒苓@樣安慰她自己：“我才不會因為這群人傷心呢，我…我一點都不難過?！毙睦锲品绤s還嘴硬的清姝如此說道，似乎這樣就能改變她那已經帶上了些許哭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