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鳴幾乎沒暈多久,朦朧中感到林清越的掌心附在她的額頭上,很快,一股清明的涼意便徐徐從額心灌入。
須臾間,她再次睜開了眼。
直覺非常尷尬。
按照她心里預想的情節,這怎么樣都該是一場英雄救美。
但“林英雄”沒有給她太多嬌弱的時間。
以至于她睜眼的瞬間就看到了吳縣令與曉昂那憤恨、厭惡的臉依然擋在前面。
蘇醒的就是如此之快。
......房間內一時沉默。
林清越倒是不受影響,垂眸悠閑地擦拭腰間玉佩,那溫潤的羊脂白玉映出他眼底轉瞬即逝的寒芒:“吳大人,煩請去叫又棠姑娘?!?
吳縣令干笑兩聲,官袍上的云紋隨著動作扭曲,“林大人有所不知,那位阿九偷了客人財物,已經被這里的管事送走了?!?
“送去哪里?”
“這我怎么知道呢,管事的給了些銀子,便由她走了,實則本該拉去府衙定罪打三十板子的,但念在她孤女可憐,便放她一條生路了。”
林清越似笑非笑的目光定在吳縣令一雙精明的眼睛上,片刻后道:“那么,是送去了哪個城門?“
吳縣令的笑僵在嘴角:“這、這我也沒有過問......“
王天鳴幾乎憋紅了臉,恨不得立即戳穿他這副假面,脫口而出:“不可能!”
“小枝姑娘?!绷智逶酵蝗怀雎?,打斷她的話。
他指尖劃過桌上茶盞,杯中的茶水竟泛起漣漪,卻始終不曾溢出,“吳大人日理萬機,此事改日再議吧?!?
他語調輕慢,吳縣令如蒙大赦,匆匆行禮離去。
曉昂臨走前還狠狠剜了王天鳴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待房門“咔嗒“扣合,王天鳴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為何攔著我?你是太卜署的人,是不是早就知道阿九的下場,她會死嗎?”
“噓——“林清越突然按住她的嘴,指尖傳來冰涼的溫度。
窗外晨風驟起,吹得窗欞吱呀作響,仿佛有無數冤魂在叩問,四目相對片刻,他才悠然收手。
天鳴盯著林清越清俊的臉龐:“你是誰?可也是夢官入夢來的?”
“我從京城來,隸屬太卜署。”
“那你知道這是夢嗎?”天鳴與林清越對視,拂過自己額心那股似乎還有所存留的涼意,隱隱感到那與剛剛柴房中與她擦臉而過的銀光是一種感覺:“銀光,是不是你?”
林清越不語,只是背過身,搖了兩下銅鈴,立即有小廝進來,天鳴聽到他吩咐上菜。
待小廝離開,天鳴忍不住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飯?”
“是給你要的。”他款款坐下,給自己斟茶:“夢境勸誡第一條,不得改動夢中因果,你應該知道?”
“當然?!?
“那便無需去找阿九。”
天鳴心中一凜,坐到林清越對面:“你的意思是?”
阿九——注定死亡?
林清越抬眸看她,清冷的眼眸里沒有半分波動:“我們都無法改寫夢境因果。且有些真相,遠比死亡更可怕。”
小廝很快上菜,他將碗碟遞到她跟前,聲音低沉如古寺鐘鳴,“你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夢境的意義,深著呢。”
“可你能讓夢境靜止啊!”這簡直聞所未聞,這樣的能力,放眼整個大齊也難找,哪怕是現任太卜令也做不到,天鳴眼里滿是驚奇:“你到底是誰?!?
“林清越?!彼炎约旱拿终f得很慢,而后打量天鳴的眼色,發現她眸中依然滿是驚訝,才垂下眸解釋:“尋夢生,占夢官,都是大家知道的捕夢差,但其實在更久之前,在其之上,還有個控夢師。簡單說,就是我能控制夢的進展與速度,必要時.....也可以付出代價,改寫夢境?!?
“???!”王天發出一陣驚呼,控夢師這個官職,她在做了夢官后聽說過,但這個官職已經消失很多年了,“你你你是過去的人?”
林清越嗤笑一聲,沒有回應。
天鳴立即恭敬作揖:“多謝林大人相救。只是不知若要改夢,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林清越夾了一筷子時令菜,細細品味,而后放下碗筷,略有抱怨:“夢里的東西就是難吃?!?
天鳴維持著作揖的動作,盯著林清越斯文的模樣。
于是,他瞥她一眼:“一夢之緣?你要為她如此?”
是啊,值得嗎?
她王天鳴根本不認得什么又棠啊。
可這具承載著“小枝“身份的軀體突然泛起一陣鈍痛,太陽穴突突跳動間,王天鳴眼前閃過零碎的畫面——青石板上摔碎的裂釉陶碗、潮濕回廊里遞來的半塊桂花糖、還有阿九纖柔的姿態。
這些不屬于她的記憶像浸了水的宣紙,正將夢境與現實的邊界暈染得模糊不清。
初入九重樓的小枝不過十三歲,被管事嬤嬤指派到后廚劈柴時,總被年長的丫頭們刁難。
她們會在她的鞋底縫里塞碎瓷片,會把剛漿洗的棉被堆上她的床鋪。
最狠的一次,竟將樓上姑娘的翡翠鐲子塞進她的枕頭底下。
當護院的手掌即將落在她后背時,高高在上的九姑娘卻正好路過,解圍道:“鐲子是我賞給她的?!?
后來小枝才知道,九姑娘其實也是被拐賣來的外鄉孤女。
“我想要她活著?!碧禅Q深吸一口氣,強行打斷小枝的記憶,如此說道。
但這話絲毫沒有勾起林清越的同情心,他忽然站起身,陰影籠罩住她單薄的肩頭:“共感之力,天下無雙,可與夢中人同悲同喜,但這樣的能力不是這么用的,小枝——或者該叫你,王天鳴夢官?“
他說出她真名的瞬間,窗外傳來狐貍撕心裂肺的嚎叫。
來不及問他為何知道她的身份,天鳴聽出那是小銀的嘶吼后,便立即沖了出去。
林清越看著她沖出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無論經過多少年,她都是這副樣子。
他沒有追,也沒必要如此,夢境她難以改變,也受不起改寫因果的代價,現在的王天鳴,只得被迫承受小枝的情感。
僅此而已,只是.....會痛苦一些罷了。
九重樓大堂中央,阿九——不,是又棠,正倚著朱漆廊柱緩緩滑落,月白水袖已被血漬染成絳色,十根指節齊腕而斷,傷口處還沾著狐貍的絨毛。
方才她被小廝強行按在狐貍籠前的場景太過慘烈,指骨斷裂聲混著狐貍的嘶鳴,此刻仍在天鳴耳中回蕩。
“攔住她!“吳縣令的怒吼從二樓傳來,兩名護院沖上前鉗制住又棠的肩膀,卻被她猛然甩脫。
這個平日說話輕聲細語的姑娘,此刻眼神亮得驚人。
“諸位姐姐!“
又棠踉蹌著扶住欄桿,雕花扶手上立刻洇開血手印,高聲道:“就算登上第九層閣樓,簪金戴銀又如何?“
她抬頭望向環立各層的姑娘們,有人掩面啜泣,有人眼神空洞如死水,“我們梳著最時新的蝶尾髻,擦著波斯進貢的胭脂,可連閨名都是恩客隨口賜的!想見親人一面都難如登天!“
二樓傳來杯盞碎裂的脆響,吳縣令的臉在欄桿后陰得能滴出水。
又棠卻笑了,笑聲里帶著血沫:“你們不想念家鄉的槐樹嗎?不想知道阿娘是否還在村口守望?“
她突然指向吳縣令,“他把我的斷指強行喂給狐貍,這樣的人可以稱之為人嗎,我的今日會不會是你們的明天——“
“住口!“曉昂的短刀出鞘聲劃破寂靜。
天鳴正要沖上前,卻見又棠轉身看向她,“小枝,跑!“
又棠突然推開阻攔的護院,踉蹌著往天井中央跑去,“我們的血,早該灑在回家的路上!“
她的聲音回蕩在九重樓中空,震得琉璃燈盞輕輕搖晃。
二樓傳來弓弦繃緊的聲響,天鳴瞳孔驟縮——吳縣令正舉著弩箭,準星對準又棠心口。
羽箭破風聲響如裂帛。
又棠猛地轉身,護住了小枝,剎那間,只見血珠隨著動作飛濺四處。
天鳴發怔中接住了又棠癱軟的身軀。
看到她的臉色依然有著笑容:“傻丫頭......早就給你縫了盤纏在枕芯里,咱們不是說好了嗎,要是出事,能逃便逃,你還回來干嘛呢?!?
天鳴的眼淚不斷地涌出。
曉昂的短刀正步步逼近,可天鳴什么都聽不見,只看著又棠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神色。
曉昂的短刀挾著破空聲襲來時,天鳴才強行回神——她左手無名指蜷曲如鉤,竟生生卡住了顫動的刀背。
笑話,關東夢官王天鳴,可不是小枝這種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女孩。
她實打實有點功夫。
“你手在抖?!疤禅Q抬眼,淚痕未干。
看見曉昂眼底翻涌的驚惶道:“握刀的手該穩如磐石,可你虎口的薄繭,分明是磨針磨出來的。“
曉昂的下唇滲出血珠:“小蹄子懂什么——“
“懂你藏在枕下的繡繃?!疤禅Q指尖劃過刀柄紅繩,腦中涌出小枝的記憶,“上個月十五,你偷偷繡在帕子上,邊角還綴著'平安'二字,可是給家里人的?“
短刀突然往下沉了半寸,曉昂的瞳孔劇烈收縮。
“吳大人要的是死口。其實他早已知道你與家里人聯系上了。“天鳴松開卡住刀背的手指,“下一個被斷肢的,會不會是你。“
天鳴的手指勾下曉昂耳唇上的珠環:“這個,他早上賞給你的吧,里面可還夾著上個姑娘被沉塘前的碎發。這你都沒發現?”
短刀“當啷“落地,曉昂踉蹌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廊柱。
“懂了嗎,姓吳的是希望我們都死掉。”
“.......不可能?!睍园赫J為姑娘們還能給他賺銀票,就一定會被留下,只要足夠聽話就好。
“京城來的那位林大人...“天鳴撿起短刀,刀柄紅繩在掌心纏了兩圈,“你以為吳大人為何對他唯唯諾諾?“
刀刃反射的光映出曉昂煞白的臉,曉昂只聽到她說;“是又棠冒死寫了書信,一封兩封十幾封,才招來了京官,為我們討公道。“
她眸鋒犀利地看向曉昂:“你可真是個蠢貨。”
只會爭風吃醋,卻不知,你要討好的人,正準備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