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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洮河水師
  • 王喜平
  • 5157字
  • 2024-09-25 15:37:15

蹇叔將船逆行而上,然后順流漂下,進入一個巨大的漩渦里。洮河的漩渦并不洶涌,可是暗藏殺機很難逃出它的魔跡。就像銀河系的所有行星,都在一個吸引力的掌控之中,難以脫離運行的軌道。除非一陣大風刮過河面,或者有股暗流從下涌動,才能意外掙脫漩渦的束縛與羈絆。

蹇叔時常守候在洮河下游一個名叫大漩灘的拐彎處,只有這里才能撈到更多東西。樹木、農(nóng)具、尸體,都在這里逗留,仿佛有意邂逅一個轉(zhuǎn)世輪回的大好時機。有的東西能在大漩灘的漩渦盤旋半個來月也不流到下游去。一般水師都不敢到大漩灘一試僥幸收獲的心理,說不定一不小心自己又成邂逅轉(zhuǎn)世輪回的尸體。藝高人膽大,只有蹇叔敢在大漩灘玩耍陰陽兩界的游戲。時間長了,便是約定俗成,沒人敢與爭搶,好像大漩灘天生就是蹇叔獨屬的地盤。

蹇叔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具尸體,一片粉紅的衣著,若隱若現(xiàn),始終漂浮在河面的漩渦上。蹇叔倒撥船槳,讓船停留在漩渦的某個位置,等待尸體過來。大小、形狀、重量:基本固定的尸體決定了尸體基本固定的運行軌跡。甚至到達漩渦某個位置的姿勢都不變:側(cè)的,倒的,仰的,俯的。

就在尸體接近船舷的瞬間,蹇叔左手撥槳,右手已將竹鉤伸去,他一擰手腕,欲將尸體鉤住。誰知,就在竹鉤觸及那片粉紅的那一剎那,粉紅下沉了。蹇叔居然沒有鉤住。不管打撈任何尸體,蹇叔很少失手過,然而這次失手了。咋回事呢,蹇叔蹙眉之際,粉紅已經(jīng)躥出水面,又在漩渦的上面依舊盤旋了。蹇叔只有倒撥船槳再次等待粉紅尸體的轉(zhuǎn)來了……

過來了,過來了,約莫一袋煙的功夫,那片粉紅像只帶血的眼睛無言地過來了。

蹇叔盯得眼神都要變成竹鉤了,他一伸手,盡管手法沒有任何失誤,可是身著粉紅的尸體第二次地下沉了。蹇叔片刻凝神,回味著剛才異樣的手感:這跟以往的感覺明顯不太一樣啊,是否真的見鬼了。蹇叔心里一驚,猛地發(fā)憷,恐懼了,可又極大地好奇起來。嗯,說不定它的下邊連著什么東西呢。蹇叔這么揣測著,決心一探究竟。不然,做了大半輩子的水師,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聲名了。洮河水師,就是在洮河上專門打撈尸體的人,他們都有極高的水性和超人的膽量。就像蹇叔,能在水下摸索一鍋旱煙的工夫而不露水。

男仰女俯,蹇叔已從水中的姿勢判斷出是具女尸,當然,粉紅不一定完全就是女尸,男尸的情況也存在。

蹇叔較起勁來,非要撈住這具尸體不可。

粉紅尸體第三次接近了,蹇叔對準目標一擰手腕,竹鉤尖牙一樣地撕攪半圈,牢牢鉤住了尸體。蹇叔禁不住喜悅,“哼”地冷笑一聲:愛在洮河里臭死啊,成了水鬼的下酒菜!當然,它已經(jīng)死了,蹇叔是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

蹇叔順勢拉動竹竿,收來尸體。隨著尸體的浮動,旁邊的兩只小手松開了,一張小臉緊急呼吸一下,便是沉入水中。不好,有個活著的小孩!蹇叔看得清清楚楚,兩只眼睛渾濁地一擠,小嘴本能地噏動著。蹇叔不假思索,撇開竹鉤,一個猛子地扎入水中。蹇叔知道,不消半圈的沉沒小孩便已溺亡了。他憑經(jīng)驗地順著渦流的方向逐去,兩條臂膀好似爭雄的大魚或者搏擊的船槳,興風作浪。

根據(jù)水流的回波,蹇叔分毫不差地確定了小孩的位置,就像涌向礁石的河水重新反撲過來,你就知道礁石的大小與位置。他遂雙腳一同用力,離弦之箭地射去。多少年來,蹇叔練就了這個能耐。

稍稍觸及小孩的手指,蹇叔便是一個翻卷,蛟龍一樣地團住小孩,然后調(diào)整姿勢,一個甩頭,“嘩”地浮出水面。

嗯,小孩果真是活的,當然奄奄一息,就要死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蹇叔撈過無數(shù)尸體,第一次撈了一個活人。

蹇叔四下張望一下,船還漂得不遠,于是夾著小孩,一條臂膀地向著船邊劃去。

船沒有方向地旋轉(zhuǎn)著,漂移著,好似一片柳葉。當然更似一枚受到干擾的羅盤針,沒有定力。蹇叔雙腳蹼一樣地踩水,在漩渦中控制了旋轉(zhuǎn)的船——他完全依靠了反方向的迎合力,不然他總是被動地讓船拋開。抓住船舷就好辦了,蹇叔一個托舉就將小孩扔到船里。他的上船倒是一門絕技,如果不會借力地硬上,船體傾側(cè),一邊進水,船就傾覆了。蹇叔兩手由腰上舉,托天一樣將水撐起。待船一邊巔到最高時,蹇叔一個翻身,滾進船去。好像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jīng)上到船里壓住了平衡。

蹇叔迫不及待地將手背搭在小孩鼻孔上,試試小孩的氣息。一股氣息,細若游絲,癢癢的,螞蟻一樣地爬在蹇叔手背上??伤亲庸拿浀煤孟翊当锏臍馇?,亮亮的就要爆裂了。蹇叔趕快倒提小孩兩腳,用勁在他屁股上一掌,使得幾大口腹水從他嘴里噴出。小孩肚子頓時癟了下去,好像空了的尿脬煙袋。把尿脬吹憋,晾干,用油浸軟,系個縮口的繩子,就是尿脬煙袋了。小孩正是這個樣子。

沒有大礙了,蹇叔就將小孩搭在船牚上緩著,再次打撈粉紅尸體。他想,粉紅尸體就是小孩的媽媽,他要小孩看著葬了他的媽媽。

沒有小孩搭載的尸體好撈多了,蹇叔收來竹鉤,粉紅尸體便如上鉤的魚,隨鉤而來了。蹇叔在它手腕上系了一根纏有狗毛的麻繩,款款用船拖向岸邊。粉紅尸體猶如漂浮水面的大蛟,水波紋成了連續(xù)跟進的箭頭。蹇叔看眼身后,悲聲連連地念道,這可作了什么孽啊。

到了岸邊,蹇叔系好船繩,先把小孩抱在系船的大青石上,拍拍臉蛋,用兩個手指卡開他的下頜,喂了一勺洋芋糊糊。小孩迷迷魂魂地吞了下去,好像一只沙包掉進干枯的井里。兩勺、三勺……小孩終于睜開了眼睛。

天空一片蔚藍,猶如燃燒的藍焰??墒切『M眼血光,好像抹不去的晚霞。小孩“啊”地一聲,居然哭了,可他欲哭無淚,眼睛滴血一樣地疼痛。蹇叔抱起小孩,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你休哭了,我去撈你的媽媽。小孩身體虛弱,還無力氣坐起,蹇叔就讓小孩爬在大青石上。

蹇叔伸展軀體,豹子一樣地爬在船舷上,一手夠到了牽著尸體的麻繩。隨著縮短的麻繩,尸體聽話地來到蹇叔手邊。尸體已經(jīng)脹氣浮腫,讓人聯(lián)想一只失落的羊皮筏子。蹇叔不信小孩追隨媽媽四天了。人體溺水,先是沉底,因為腐敗,四天之后開始脹氣上浮。難道陰魂不散,媽媽一直沒有沉底。蹇叔疑慮重重,看眼大頭鬼一樣的尸體,將它拖上岸來。尸體身上的河水像脫了桶底似的流下,鼓起的衣著也隨水流落下花瓣一樣地貼在尸體身上?;t柳綠的,蹇叔斷定尸體生前是位美貌女子,或殉情,或奸情,溺水而亡了。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蹇叔解開系著尸體的麻繩,來到小孩眼前,指著尸體,問,你家住在哪里,你媽媽是怎么死的?

小孩眼睛直呆呆地,顯然是被大頭鬼一樣的尸體嚇著了。尸體劇變,或許小孩已經(jīng)認不出他的媽媽了。蹇叔抱起小孩,緊緊摟在懷里讓他莫怕。小孩有了倚靠的懷抱卻是“哇”地一聲,逼出兩行眼淚來。蹇叔不想陪著小孩難過,遂將小孩抱離尸體,到那岸邊的大樹下邊平靜心緒。

風從樹下刮過,蹇叔身上的水腥味混雜著特殊的陳腐氣息使得空氣神秘而奇怪。時常泡在水里,時常接觸尸體,水師身上自然而然沾附著一種異味。人們遠離他們,不愿接觸他們,認為他們身上有種邪氣,甚至他們生來本身就是一種邪氣。除非親人落水,需要打撈尸體才去尋找他們。

一群烏鴉盤旋著,覬覦尸體的腐肉。它們的叫聲沉重地砸在地上,一聲緊似一聲,好像不堪重負的天空倒壓下來,倒壓下來。當然,如果活人還在附近,它們不會殘忍地啄破尸體的。烏鴉也有它們的靈性和操守,似乎它們更加人性。

蹇叔親著小孩臉上的淚水,再次問著他的名字,媽媽怎么死的。小孩只是搖頭,驚恐的眼神不亞于被雷殛中。蹇叔哄著讓他別怕:如果是你媽媽我就等你爸爸來找,如果不是你的媽媽我就把它埋了。小孩還是搖頭,一言不發(fā)。

等了三天,蹇叔無奈,就在河邊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土坑,將粉紅尸體掩埋了。掩埋尸體時,蹇叔發(fā)現(xiàn)一只金鐲深嵌在尸體的手腕里,蹇叔盯著手鐲思索良久,才將手鐲摳出,卸了下來。依照規(guī)矩,水師只掙打撈尸體的錢,絕對不能掠奪尸體的財物。尸體財物可是辨認尸體的信物,又是尸體通向陰間的護身符,具有無可估量和不可思議的煞氣,誰若強行奪取,肯定陰氣襲身,立見消亡。所以,水師拿下尸體財物,只作辨認之用,如果沒人認領(lǐng)尸體,還需物歸原主,一并葬了。要不是蹇叔決意拉扯小孩,他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他向粉紅尸體念念有詞,說了兩句什么,只有嘴邊的空氣聽見了……

要進城去,蹇叔穿了一件汗衫,特意遮住了烏銅般的臂膀。蹇叔身形瘦削,可是臂膀上的肌肉疙瘩好像洮河岸邊的卵石,堅硬而光滑。這都是與水搏擊的結(jié)果,是另一種畸形的繭。只要勞動就會有繭,那怕織著看不見的絲。

蹇叔抱著小孩,步子輕柔得沒有一點聲音,仿佛還在洮河里踩水。整個小孩就是他的襁褓,蹇叔就像第一次分娩的母親疼惜嬰兒那樣疼惜小孩。從死神手里救活一個小孩更比一次分娩的偉大。蹇叔撈了無數(shù)尸體不及一個小孩的價值。蹇叔突然覺得生命有了意義,不管世人怎么瞧不起他。

掌柜的,將這個鐲子當了。蹇叔輕輕將金鐲放在柜臺上,目光截然不同與金鐲的光亮,說,你看能值多少。黑光有時更比金光的刺眼,蹇叔冷峻的面龐上就屬黑色的目光銳利了。不是說蹇叔兇狠,而是視蹇叔為異類的目光讓蹇叔非得戒備起來不可。

當鋪掌柜的應該不認識蹇叔,他用兩個指尖掐下黑坨眼鏡,架在鼻頭上,佝僂的脖子盡量躲過鏡片遮擋地向上瞥眼蹇叔,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伤坏貌绘?zhèn)靜自己,掂掂柜臺上的金鐲,比金鐲還沉地說,二十五個大洋。然后又將金鐲放回原位,再將黑坨眼鏡遮擋在眼睛上。他怕再次與蹇叔目光相撞。

三十個大洋,六個月我不來贖,鐲子就是你的。蹇叔向上托托小孩,有點不容辯解地說,如果他爸爸找來,我就用娃娃跟他頂大洋。

當鋪掌柜的拉開抽屜,數(shù)了三十個大洋,包在一塊紅錫紙里,蹾在柜臺上,說,一言為定。他收金鐲的手像蛇吞走一只蟾蜍,無聲無息,隨收帶過。

有了大洋,蹇叔小心挑出一塊摔歪用勚的,買了半袋小米,又給小孩做了一雙鞋和一套衣服。蹇叔的汗衫早都朽了,就像挼化了的麻紙,一不小心就裂了??伤麤]舍得錢再買新的。他想,拉扯小孩需要的錢還很多,或者小孩父親尋來,他要把大洋還給人家頂金鐲。

蹇叔沒有家,人們不讓水師住在莊子里。水師全都住在洮河沿岸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一眼窯洞,就是蹇叔的住處。還有一間草棚,暫停尸體,等著尸體家人來認領(lǐng),然后給點辛苦費。草棚停放尸體,四面透風,不會太臭。

一股炊煙,從窯洞頂端飄散過來,藍盈盈地好看,仿佛天空的碎屑或者什么綢子。一直彌漫在周圍的陳腐氣息突然變淡了,似被一層藍色玻璃紙封住,有點陰陽兩界的感覺。蹇叔第一次這么興奮,待米開鍋的時候,蹇叔從魚簍里捉了兩條魚,放在門檻上砸死,“嚓嚓”地剔下了魚鱗。洮河魚不大,很難捉到,能賣大價錢。可是,水師的洮河魚沒人要,因為它會讓人聯(lián)想水師手中的尸體,從而不得讓人下咽也。通常,蹇叔好長時間才吃一頓魚,除非尸體家屬給了一壺酒,才能故意忘記上頓吃魚的時間就在不久的前天或者昨天。

因為沒油,蹇叔的飯菜除了煮就是燉。要不是有那么一股陳腐的氣息蹇叔的魚做得可香了。水開了,好像有條無色的魚已經(jīng)翻滾著,冒泡泡。蹇叔并不著急,將段甘草和野黨參放在兩塊卵石上砸,直至砸得纖維一樣的綿軟,然后撇在開水中熬。他說,把水的香味燉出來,水就筋道了。和魚一起放入鍋中的,還有兩塊石頭,一青一白,富含稀有的礦物質(zhì),燉出的魚,味道鮮美極了。喝了這樣的魚湯,濕寒難侵,不得風濕。青石白石都是從山溪里揀的,集天地之靈氣,采日月之精華,只有蹇叔知道。

蹇叔拿筷子在米飯中間劃了一道線,停中一半盛在大黑碗里,另一半原就剩在鍋里。而魚,兩條全部放到大黑碗里,這就是小孩的晚餐。蹇叔知道小孩吃不完,可他一定要讓小孩感覺滿足。

饑餓使人還原動物的屬性,小孩成了一頭小獸。他忘卻了恐懼,兩只小手笨熊一樣撲去。大黑碗被撲得東倒西歪,米飯散落一案板,兩條魚則做了生平的最后一躍,然而終究沒有成龍。小孩驚叫一聲,躲在窯洞一角,忘卻了的恐懼又像迷霧一樣地襲來,裹在小孩周身。而他簡直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戰(zhàn)栗著每一根膽怯的羊毛,兩個眼珠也成了磨沙的玻璃球,驚恐,渾濁。

蹇叔“嘖嘖”地咂嘴,可惜的神情好像打碎的琉璃盤,透明而銳利。幸好沒有多少米飯掉在地上,即便全部掉在地上蹇叔也會一粒一粒地揀起。蹇叔并未責備小孩,大概是從地上揀起米粒的事情更加緊急與重要,似乎馬上就有螞蟻來搶奪。蹇叔長長的指甲就像鳥喙,每掐一粒米飯他都放在嘴邊吹吹上邊的土塵,然后彈在舌尖上,再由舌尖交給稱職的牙齒尋找那么一點米感。

不必擔心有米踩在腳上的時候,蹇叔又將兩條魚搛到米鍋里,連鍋端在小孩面前,讓小孩連鍋吃。他則撥拉案板上散落的米飯,大黑碗歸他了。

那種陳腐的氣息混于飯的香味,不急不忙地讓你認同它。因為它會圍繞左右,絕對殷勤地成為生活的氣息。蹇叔吃得有滋有味,小孩也就狼吞虎咽了。小孩扔到鍋邊的魚架還有一絲肉的味道,蹇叔拿過魚架,輕輕閉在兩唇之間卻用強大的吸力再嘬一遍,讓它變成一只雙面的梳子。還有幾個散件的魚骨,蹇叔同樣吮吸之后,也讓它們變成骨針或者線鉤的模樣。

大概肚子已經(jīng)有了一定儲備,小孩的玩性大過了食欲。他興致地把蹇叔吮吸成的梳子,插在頭發(fā)里學著媽媽梳頭??墒?,梳子散了,成了螞蚱翅膀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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