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野書法工作室的晨光總是帶著一股特別的寧靜。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灑在鋪著毛氈的長案上，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墨香和宣紙特有的草木氣息。

辛橘頌提前半小時到了，習慣性地將教學區域又仔細整理了一遍——筆洗添上清水，鎮紙擺放整齊，新拆的宣紙邊緣撫平。這是她入職一個月的日子，時間快得讓她有些恍惚。

“橘頌姐！早呀！”俞初元氣滿滿的聲音打破了寧靜。雖然俞初去工作十年的時間早，但是她卻比辛橘頌你小一歲。

俞初像一陣風似的卷進來，手里還拎著兩份熱騰騰的早餐，“喏，徐老大請客，說是慶祝你‘滿月’！”她把一份塞到辛橘頌手里，自己已經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煎餅果子。

辛橘頌笑著接過：“謝謝初初，也替我謝謝徐老師。其實不用這么客氣的。”

“哎呀，要的要的！”徐況野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他今天穿了件改良的黑色中式盤扣上衣，精神奕奕，“橘頌可是我們工作室的寶藏老師，學員反饋好得不得了！必須慶祝！”他走到辛橘頌面前，雙手合十，做了個夸張的感謝動作，“多虧你，初級班現在人氣爆棚，好幾個家長點名要上你的課呢！”

辛橘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是徐老師您工作室氛圍好，學員們也很認真。”

“行了行了，你倆就別商業互吹了。”俞初笑嘻嘻地打斷，“趕緊吃，一會兒學員該來了。”

三人正說笑著，徐況野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眼睛一亮，立刻接起來，語氣熟稔又帶著點興奮：“喂？梁慈生！……對對對，就是今天！……太好了！你大概幾點到？……行！沒問題……好嘞！等你啊兄弟！”

掛了電話，徐況野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轉向辛橘頌和俞初：“重磅消息！今天梁慈生過來拍Vlog！專門拍我們工作室！宣傳效果絕對一級好！”

“哇！梁慈生？！”俞初驚呼出聲，眼睛瞪得溜圓，“是那個做生活Vlog的‘慈生’嗎？我去！我之前看過他的視頻！徐老大你太牛了，居然能請動他！”

辛橘頌的心跳在聽到“梁慈生”三個字時，猛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像被重錘擂鼓般劇烈地撞擊著胸腔。

是他？那個在她大學無數個迷茫疲憊的深夜，用平和治愈的鏡頭語言和溫柔嗓音帶給她力量的人？也是那天在車里，與她有過短暫無聲對視的人？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早餐袋子，指尖有些發涼。

“咳，”徐況野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那是，我跟慈生什么交情！他爸跟我師父是摯友，我倆也算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雖然他現在搞自媒體‘不務正業’，但哥們兒的面子還是得給的嘛！”他半開玩笑地說著，“他答應來拍一期‘傳統藝術與現代生活’，主題就是咱們工作室，記錄書法日常，展現傳統文化在現代都市的獨特魅力。角度找得不錯吧？”

“太棒了！”俞初激動地原地小跳了一下，“橘頌姐，慈生的Vlog你肯定也看過吧？超級治愈的！他鏡頭下的世界超級有活人氣息！”

辛橘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但微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嗯…看過一些。”她垂下眼簾，掩飾住眼中的復雜情緒——期待、緊張，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秘密被窺見的慌亂。那次短暫的對視，他是否有一絲印象？更重要的是，在專業鏡頭下，她能表現好嗎？會不會給工作室丟臉？一連串的擔憂瞬間涌上心頭，那點“討好型人格”的焦慮又悄然冒了出來。

“別緊張，橘頌，”徐況野似乎看穿了她的些許不安，拍拍她的肩，“慈生人特別好，專業又隨和。你就當平時上課一樣就行，該干嘛干嘛。他主要是捕捉自然的狀態。初初，你也一樣，該活潑就活潑，展現咱們工作室的活力！”

“遵命，徐老大！”俞初俏皮地敬了個禮。

上午的課程照常進行。辛橘頌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教學上，耐心地指導著新學員如何執筆、如何體會中鋒行筆的力度。然而，當門鈴“叮咚”一聲響起時，她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徐況野快步走過去開門：“來了！”

門口的光線勾勒出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梁慈生走了進來，他穿著簡單的米白色棉麻襯衫，黑色休閑長褲，肩上挎著一個看起來頗為專業的相機包，手里還提著一個裝著三腳架等設備的箱子。

他的頭發比辛橘頌在Vlog里看到的略短一些，干凈利落，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他的神情溫和，嘴角帶著一絲禮貌的弧度，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卻透著一股與周遭環境保持距離的沉靜和專注，那是屬于創作者觀察世界的目光。

“徐況野。”梁慈生的聲音響起，和他視頻里的聲音一樣，清潤平和，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可算來了！”徐況野熱情地接過他手里的箱子，“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工作室的頂梁柱，辛橘頌老師！這位是咱們的開心果兼全能小助手，俞初！”

梁慈生的目光自然地轉向辛橘頌。在四目相對的瞬間，辛橘頌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光——那不是全然陌生，而是一種“果然是她”的確認感。

他微微頷首，語氣溫和而禮貌：“辛老師，你好。我是梁慈生，要打擾你上課了。”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秒，那目光如同羽毛輕輕拂過，帶著審視，卻并不讓人感到冒犯。

辛橘頌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她努力維持著鎮定，回以一個略顯拘謹的微笑：“梁老師你好，歡迎。”她留意到他修長干凈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齊。

“哇！慈生老師你好！我是你的粉絲欸！”俞初則活潑得多，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梁慈生轉向俞初，笑容真切了幾分：“你好，俞初。謝謝喜歡。”在面對徐況野和明顯熱情的俞初時，他身上的那種疏離感似乎淡了一些。

寒暄過后，梁慈生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

他放下背包，動作熟練地開始組裝設備，調試相機參數。他工作時神情專注，眼神銳利，偶爾低聲和徐況野確認一些拍攝想法。

辛橘頌在一旁看著，感覺那個在屏幕后帶給她溫暖的人，此刻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專業壁壘。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專注于接下來的課程。

拍攝開始了。梁慈生像一道安靜的影子，手持穩定器，在工作室里無聲地移動。鏡頭先掃過工作室雅致的陳設——墻上的名家字畫、博古架上的各色硯臺、筆架上懸掛的毛筆，以及窗外透進的、被窗欞切割成幾何光斑的陽光。他拍徐況野給高級班學員講解一幅古帖的筆意，拍俞初在茶水間哼著歌清洗茶具的輕松背影。

輪到辛橘頌的初級班上課了。鏡頭自然而然地聚焦過來。辛橘頌站在長案前，面對幾個年齡不一的學員。當梁慈生的鏡頭對準她時，她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身體不自覺地有些僵硬，講解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心里的小劇場在瘋狂上演：這個角度好看嗎？表情會不會太嚴肅？剛才那個字的示范夠不夠清晰？她甚至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站姿，試圖讓自己在鏡頭里顯得更“完美”一些，這是她“討好型人格”在面對外界審視時的本能反應——努力呈現“好”的一面。

“大家看，這個‘永’字八法，點為側，如鳥翻然側下……”辛橘頌努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拿起一支中楷羊毫，在宣紙上示范。然而，當她蘸飽墨汁，筆尖即將觸紙的瞬間，一種奇妙的變化發生了。熟悉的墨香沁入心脾，指尖感受到筆桿溫潤的觸感，心中對書法的純粹熱愛瞬間壓倒了所有雜念。她的眼神沉靜下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筆尖與紙面交匯的那一點上。

提腕，運筆。

點如墜石，橫若千里陣云。

她的動作流暢而富有韻律，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講解的聲音也自然而然地松弛下來，變得清晰、溫婉而富有感染力，不再是刻板的復述，而是融入了她自己的理解和熱情：“……捺如磔，《說文解字》云，文凡言磔者，開也，張也。刳其胸腹而張之，令其乾枯不收。用筆：鋪毫，盡力向下侵入展平再收回……”

她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偶爾抬眼看向學員，眼神溫柔而專注，耐心地解答著學員提出的問題，手把手糾正一位小朋友的握筆姿勢，動作輕柔。

她完全忘記了鏡頭的存在，忘記了旁邊那個安靜拍攝的人。此刻，她就是那個熱愛書法、享受教學、在筆墨間找到內心平靜與力量的辛橘頌。

梁慈生的鏡頭穩穩地追隨著她。透過取景器，他看到了一個與初時拘謹截然不同的辛橘頌。她的側臉線條柔和，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專注的神情仿佛自帶光芒。她握著毛筆的手穩定有力，指尖被墨汁染上一點淡淡的黑，卻絲毫不顯狼狽，反而有種獨特的、沉浸于所愛之事的動人光彩。

當她輕聲細語地指導學員，嘴角不自覺漾開一抹淺笑時，那笑容干凈而溫暖，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梁慈生的手指輕輕調整著焦距，捕捉著她此刻最自然、最本真的狀態，心中微微一動。他見過不少書法老師，但像她這樣，能將技法講解得如此清晰，又能將那份對書法的純粹熱愛如此自然流露出來的，并不多見。

一堂課不知不覺接近尾聲。學員們陸續離開，帶著自己的習作，臉上是滿足的笑容。辛橘頌輕輕舒了口氣，一轉頭，正對上梁慈生看過來的目光。他已經放下了相機，眼神里少了些工作時的銳利，多了幾分溫和的欣賞。

“辛老師，”梁慈生主動開口，聲音比剛才更近了幾分，帶著真誠的肯定，“剛才那段示范和講解，非常精彩。尤其是你對‘一波三折’的形容，很生動，也很準確。”

辛橘頌的心跳又加快了幾分，但這次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被認可的欣喜。

她沒想到他會直接給予這么具體的肯定。她微微抿唇，露出一個有些羞澀但真實的笑容：“謝謝梁老師。您過獎了，我只是……比較喜歡跟學員分享書法的樂趣。”她能感覺到自己耳根在發熱。

“不是過獎，”梁慈生搖搖頭，目光落在她剛才示范的那張宣紙上，墨跡未干的“永”字結構端莊，筆力含蓄，“看得出你的功底很扎實，更重要的是，你講得很‘透’，能讓初學者感受到其中的韻律和美感，這很難得。”他頓了一下，補充道，“而且，你在鏡頭下很自然。”

這句“很自然”讓辛橘頌心頭一暖。原來她沉浸其中時忘記鏡頭的狀態，都被他捕捉到了，并且得到了正面的反饋。這小小的肯定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開一圈漣漪，也悄然沖淡了一些面對他時那種無形的壓力。

“慈生，素材拍得怎么樣？夠不夠？”徐況野湊了過來，興致勃勃地問。

“嗯，收獲很大。”梁慈生點頭，目光掃過整個工作室，“辛老師和學員互動的部分尤其好，很能體現你想要的‘傳統融入現代生活’的主題。俞初泡茶那段日常也很溫馨。”

“太好了！”徐況野高興地搓手，“中午別走了，我請客！咱們邊吃邊聊，你也給點后期建議！”

梁慈生沒有拒絕，目光不經意地又落回辛橘頌身上：“辛老師也一起？”

辛橘頌有些意外他會邀請自己，連忙點頭：“好。”她能感覺到，經過剛才的拍攝，尤其是他那句真誠的肯定之后，兩人之間那層因陌生和專業距離感形成的薄冰，似乎正在悄然融化。一個月的熟悉期結束了，而她與梁慈生，這個曾在她青春歲月里充當過精神燈塔的人，在這個彌漫著墨香的早晨，終于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帶著溫度的交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墨的微澀，以及一種名為“開始”的、微甜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