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馮至與杜甫的相遇
駱玉明
夜間隨意翻書,讀到杜甫《自京趕奉先詠懷》,突然被“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兩句詩驚住了。從前沒有特別注意它。此刻,隔著差不多一千五百年的時光,我好像看見那個瘦弱的中年文人走在冬季的寒夜里,他穿著舊的衣衫,衣帶不牢靠,斷裂開了。冰涼的風吹進懷里,他一定要把這根斷了的衣帶打上結??墒鞘种竷龅媒┯?,怎么也打不好。他反復打那個結,在深夜的寒風里顫抖著,一副很笨拙的樣子。
這是天寶十四載(755),杜甫旅食京城十年,謀求仕宦的機會。他做過各種努力,他很羞愧,而終于得到一個看管軍用品倉庫的官職。他離長安赴奉先(陜西蒲城)探望寄居在那里的家人。他經過驪山腳下。驪山上有皇帝的行宮,那里有溫泉,有美人和音樂,有奢華的酒宴和快樂的嬉笑。但這是所謂“盛唐”的盡頭,民間凋零而悲苦。走來路上,杜甫見到了什么呢?將枯的行尸,虛渺的哀吟?杜甫不再想他的衣帶,一個聲音從他心底里沖出來,它的震撼在中國歷史上永不斷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唐代三位富于創造性的大詩人,李白、王維、杜甫,有人分別將之稱為“詩仙”、“詩佛”、“詩圣”,因為他們的詩分別體現著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道家、釋家、儒家三個思想系統的人生精神。讀詩的人各有所好,一定要分判高下也很無謂。但區別還是可以說。“仙”和“佛”都是求解脫的,李白的輕快飛揚,王維的清靜淡遠,都很優美而令人神往。從詩境而言,他們的腳不是踩在泥濘之中的,那會令人不能很好地唱歌。
儒者卻不是。嚴肅的儒者走過被血淚浸染的土地,不能不凝視世間的苦難,拿這苦難鍛打詩句,拿這詩句敲擊人心。《自京趕奉先詠懷》是杜甫回到家以后寫成的,他到家遇到的第一件事是最小的孩子因為饑餓而夭折了。大多數人都經不起這樣的沖擊,更少有人能夠從自身的痛苦中掙扎出來,去看廣大的人世。但是杜甫看到和想到的比我們要多。他說自己“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享有不繳租稅不服兵役的特權,如果這樣的家庭尚且難以為生,那么身份更低下的貧民呢?“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那些人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他的憂患悲苦此時變得分外濃重,彌漫于天地之間。
羅素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不設定上帝的存在,人們將無從討論生命意義的問題。對于宗教文化而言,這樣說是不錯的。但中國是一種非宗教類型的文化,宗教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影響有限。那么,中國的古人如何理解所謂“生命意義”的問題呢?我們可以看到儒者給出了一種回答。
在孔子的學說里,“仁”是一個核心概念。仁可以指具體的德行,譬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譬如“仁者愛人”……同時,“仁”也具有一種抽象性:仁是全德,或者說德性的完成。在這種思想系統里,“生命意義”的問題也得到了回答:追求德性的完成。而“仁”作為一種道德力量,它同時必須體現為對政治責任的承擔;儒者試圖通過施“仁政”來“治國平天下”,相信可以由此使社會趨于良善,直至達成理想。
但是政治總是要通過權力來實施,而權力和幽暗的人性融合在一起,總是變得貪婪而兇殘。這時候,“仁義”很容易成為權力的裝飾品,成為涂抹在血腥之上的好看的辭藻。這時候,儒者倘若依然抱守高潔的信念,他們的生命姿態就會顯得迂腐而笨拙。杜甫就是這種典型范例。
“三吏”“三別”寫盡了戰爭帶給人民的苦難。那是唐王朝在安史叛軍的打擊下掙扎自救的戰爭,而成功的代價則是人民的犧牲。作為唐王朝的官員,把這樣的戰爭描述為“正義”是理所當然的,杜甫也據此對走向犧牲的人民發出了撫慰。但是,面對人民在無窮盡的苦難中看不到生路的事實,他沒有辦法掉頭不顧,也沒有辦法拿王朝的大義來遮掩死亡?!把劭菁匆姽?,天地終無情!”,這是《潼關吏》悲從軍的少年;“幸有牙齒存,所悲骨肉干”,這是《垂老別》悲從軍的老者。他的聲音悲憤而嘶啞,這使得他的撫慰顯得笨拙而勉強。笨拙是因為杜甫心中的仁愛深厚而執著,使他不懂得取巧。也正因此,他的聲音才能穿透歷史,捶擊一切有可能變得麻木的心靈。
甚至杜甫的死都顯得笨拙。關于李白之死,傳說是他醉酒后投水捕月而溺亡,這個故事表述了人們對李白的理解:如果他將生命結束在病床上,就玷污了“謫仙人”的名號。而關于杜甫之死,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杜甫晚歲乘舟漂泊在湖南,在經過耒陽時,被漲水所阻,多日不得食。耒陽聶縣令送來白酒和牛肉,杜甫飽食后一夕而卒。這個死亡的姿態讓人感覺不好看,很多人不愿意接受。它是否屬實暫且不論,但確實描繪出杜甫潦倒落魄的人生末路。這個衰老多病、被人遺忘的舟中孤客,他嘲笑自己不過是“乾坤一腐儒”,但到了最后的日子依然憂念天下,這個濁亂的世界不可能讓他死得優雅。
要說誰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大概選杜甫的人會多一些,只是要達成共識很難。但要說誰是最值得懷念的詩人,我想只有杜甫吧。他的誠實、敏感、多情與才華,都是不可思議的;他永遠相信自己有愛的力量,不肯漠視世間的一切不幸與不公,尤其不可思議。他幾乎讓所有人都感到慚愧。
人們也一直在懷念他。杜詩號稱“千家注”,歷來擁有最多的研究者。但一直缺乏關于杜甫的優秀的傳記。新舊《唐書》的杜甫傳不僅簡陋,而且有不少錯誤。詩人馮至感覺這是不應該的,遂自覺承擔起撰寫第一部現代的《杜甫傳》的責任。這部書稿從1951年初開始連載于《新觀察》雜志,至195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馮至曾經是魯迅的學生,是一位重要的現代詩人,魯迅稱贊他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1936)。同時,他也是杰出的德語文學翻譯家與研究者。而《杜甫傳》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內,又是一部體現出極好的文學趣味與學術涵養的佳作。馮至曾經說及對他影響最大的詩人,是杜甫、歌德、里爾克,在他身上,體現了中西文化近乎完美的結合。
作為亂離時代的歌者,杜甫羸弱、窮困、潦倒,晚年常常是衣衫襤褸,步履艱難。但是他擁有不可想象的精神力量。“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這種“熱”是中國文化的生命熱能,它能夠穿透歷史,讓陷于動蕩與苦難的人們感受到溫情與希望的存在。儒家從孟子開始說人皆可以為圣人,這有一種把對多數人的道德期待提升太高的危險。但杜甫跟我們不一樣。在他身上確實有一種從苦難中超升而近乎宗教的神圣光芒。而馮至說到他關心杜甫,就是始于“七七事變”后攜家人隨校從上海輾轉內遷,經歷顛沛流離的行程。他那時寫下一首詩:“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在《杜甫和我們的時代》一文中,馮至更清楚地寫道:
……抗戰以來,無人不直接或間接地嘗到日本侵略者給中國人帶來的痛苦,這時再打開杜詩來讀,因為親身的體驗,自然更能深一層地認識。杜詩里的字字都是真實:寫征役之苦,“三吏”、“三別”是最被人稱道的;寫賦斂之繁,《枯棕》、《客從南溟來》諸詩最為沉痛;“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是流亡者的心境;“安得廣廈千萬間……”誰讀到這里不感到杜甫的博大呢;由于貧富過分的懸殊而產生的不平在“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這兩句里寫得多么有力;“喪亂死多門”,是一個缺乏組織力的民族在戰時所遭逢的必然的命運。這還不夠,命運還使杜甫有一次陷入賊中,因此而產生了《悲陳陶》、《悲青坂》、《春望》諸詩,這正是淪陷區里人民的血淚,同時他又替我們想象出,一旦勝利了,那些被敵人摧殘過的人民必定快樂得“家家賣釵釧,只待獻香醪”。
抗戰時代的艱難使很多人想起杜甫,也讓馮至這位現代詩人和杜甫走到了一起。為什么傾心于杜甫?馮至告訴我們:一是因為“一遇變亂,人民所蒙受的痛苦與杜甫的時代并沒有多少不同……我們需要杜甫,有如需要一個朋友替我們陳述痛苦一般”,二是因為“對待艱難,敷衍蒙混固然沒有用,超然與灑脫也是一樣沒有用,只有執著的精神才能克服它。這種精神,正是我們目前迫切需要的”(《杜甫和我們的時代》)。馮至說,關注人間的病苦,用堅定執著的精神去克服艱難,這就是我們要向杜甫學習的東西。
馮至在抗戰中開始研讀杜甫,從1947起開始寫作《杜甫傳》,當時他的身份是著名現代詩人和德國文學教授。但他在這本書里,充分保持了對一位古典詩人的虔誠和對傳統學術的謹嚴。他在《前記》中說:“作者寫這部傳記,力求每句話都有它的根據,不違背歷史。由于史料的缺乏,空白的地方只好任它空白,不敢用個人的想象加以渲染?!边@就是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這種謹嚴可以保證作品本身的可信性。
但是這里會遇到一個困難:古代留存的關于杜甫生平的史料非常之少,而僅有的那些還不盡可信。幸好另有一個便利條件:杜甫的詩歌大量記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和他所經歷的社會變化,而由于他對國家與社會的深切關懷,這兩條線索幾乎是完全交織在一起的。杜甫的詩古人稱為“詩史”,這同時是社會政治史和個人生活史。
所以,一部《杜甫傳》的基礎材料就是杜詩。寫作的過程,首先是對杜詩的充分解讀,在這個基礎上,把詩歌與其他各種史料加以比照,剝繭抽絲,去偽存真,探幽索微,寫貌傳神。雖然前人在杜詩的系年、探源與闡釋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馮至使用的仇兆鰲的《杜少陵集詳注》,也被譽為集大成之作,但每一個關鍵問題乃至相關細節的解析,都灌注了作者敏銳的感受與深入的思考。
如此,一些現代詩人在精神上追隨了一位古代詩人的生命歷程。這是大唐王朝從全盛走向全面崩潰的時代,它壯麗輝煌而又充滿苦難;這是一位天才的詩人,他把個人的憂傷、民族的苦難轉化為泣血的詩篇,而在訴說苦難時,他仍然告知我們大地之美,人心之美。一個詩人把另一個詩人寫出來了。都是因為愛,因為語言與生命的相融,他們創造了美。
杜甫研究是一個世界范圍的課題,所以總會有新的成就。在傳記領域,本書問世之后,朱東潤師的《杜甫敘論》出版于1981年,陳貽焮先生的《杜甫評傳》三卷出版于1985至1988年,莫礪鋒先生的《杜甫評傳》出版于1993年。洪業先生用英文寫成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問世早,1952年就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印行,但至2020年才譯為中文在國內出版。這些都是名家的力作,當然都有各自的創獲。但馮至先生的這本書,不僅因為是開創之作而受人尊重,其本身的學術與文學價值也依然存在,并為許多讀者們喜愛。我自己在撰寫《中國文學史》關于杜甫的一章時,就采納了馮至先生的一些見解。
古典文學的修養對馮至的新詩創作當然是有作用的。譬如我很喜歡的《我是一條小河》這首詩,顯然是從五代牛希濟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兩句脫化而來,“我流過一座森林/柔波便蕩蕩地/把那些碧翠的葉影兒/裁剪成你的裙裳”風光旖旎。杜甫對馮至的影響要更深一層。他在西南聯大時期完成的《十四行集》名動一時,也代表了其詩風的轉變。而那也正是他對杜甫發生濃厚興趣、準備寫《杜甫傳》的時期。杜詩深沉、凝練、精麗,和注重聲律的特點,對那一部分詩作的影響是可以感受的。馮至也多次以十四行詩向杜甫致敬,我們在此謹錄一節,作為結束: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像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