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他的未來,在這一刻,也如同這血色殘陽一般,即將沉入無邊的黑暗。
那一日,自河灣歸來,姬陶便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驛館,一言不發(fā),徑直將自己關(guān)在了內(nèi)室之中。
晚膳送進去,又被原封不動地端了出來。
阿磊與蔡足二人守在門外,心中皆是焦急萬分,卻又不敢輕易叩擾。
他們只隱隱聽到,內(nèi)室之中,自家國君似乎只是枯坐,間或傳來一聲壓抑至極的、如同困獸般的低低嘆息。
那嘆息聲,穿過厚重的門板,依舊讓他們這兩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聽得心頭發(fā)酸。
接下來的數(shù)日,姬陶皆是如此。
他面色蒼白,眼窩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濃濃的頹廢與蕭索。
往日里那雙總是閃爍著睿智與自信光芒的眼眸,此刻也變得黯淡無神,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死灰。
他不再像往常那般,每日清晨便起身處理從鄭國送來的緊急政務(wù)。
也不再召見阿磊和蔡足,詢問洛邑城中的各方動向。
他只是將自己一個人長久地、長久地鎖在房間之內(nèi)。
有時,他會一動不動地,在窗前枯坐整整一個下午,目光空洞地凝望著窗外那片變幻莫測的天空。
有時,他又會煩躁不安地,在狹小的房間之內(nèi)來回踱步,如同被囚禁在籠中的猛虎,充滿了無處發(fā)泄的戾氣與絕望。
他茶飯不思,夜不成寐,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了下去。
阿磊與蔡足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國君這……這是怎么了?”蔡足憂心忡忡地對阿磊低語,“自那日從城外回來,便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莫不是……莫不是與那位鄧姑娘之間,出了什么岔子?”
阿磊眉頭緊鎖,搖了搖頭:“不好說。”
“只是國君如今這般模樣,若是長此以往,只怕會熬壞了身子。”
“更何況,這洛邑城中,豺狼環(huán)伺,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國君怎能如此消沉?”
他們二人嘗試著勸解,或是送些清淡的食物,或是稟報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趣聞,試圖引開姬陶的注意力。
但姬陶皆是置若罔聞,依舊沉浸在自己那巨大的痛苦與絕望之中,難以自拔。
他腦海中,反復(fù)回響著鄧曼在河灣邊,那些充滿了悲涼與決絕的話語。
褒姒之女……犬戎血脈……國仇家恨……
這些如同萬鈞巨石般的字眼,死死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鄧曼說的是對的,在這樣的真相面前,他們之間,似乎真的……斷無任何可能了。
這份認知,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將他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然而,就在阿磊與蔡足幾乎要絕望,甚至開始暗中商議,是否要冒死將此事稟告給遠在鄭國的叔父姬呂,請他定奪之時。
情況,卻似乎又在悄然之間,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那日,姬陶依舊在房中枯坐。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那雙原本空洞無神的眼眸之中,卻忽然極快地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芒。
那光芒,初時極為微弱,如同暗夜之中一點即將熄滅的星火。
但漸漸地,那星火卻并未熄滅,反而有愈燒愈旺之勢。
他的腦海之中,依舊是鄧曼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嬌美容顏。
是她被迫承受那不公命運的無盡悲苦。
是他曾在河灣對她許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鄭重承諾。
難道,就因為那些所謂的血脈與過往,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一人,在那無邊的黑暗與絕望之中苦苦掙扎嗎?
難道,他就要因此而放棄自己心中那份,早已是刻骨銘心的真摯情感嗎?
不!
他做不到!
他姬陶,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易便會向命運低頭認輸?shù)娜耍?
前世如此,今生,更當(dāng)如此!
他的心中,那份對鄧曼的深愛與憐惜,以及那份與生俱來的、不愿屈從于任何困境的倔強與執(zhí)著,如同兩股強大的力量,開始在他心中激烈交戰(zhàn)。
他猛地從席上站起身來。
守在門外的阿磊和蔡足,聽到內(nèi)室的動靜,心中皆是一驚,連忙透過門縫向內(nèi)望去。
只見自家國君,雖然臉色依舊蒼白憔悴,但那雙黯淡了數(shù)日的眼眸之中,卻重新燃起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明亮而又堅定的火焰。
他不再像前幾日那般失魂落魄,而是開始在房中快速地踱步,眉宇之間,也恢復(fù)了幾分往日的深思與銳利。
他時而駐足沉吟,時而又猛地抬頭,眼中精光閃爍,仿佛正在心中,進行著某種激烈無比的權(quán)衡與艱難的抉擇。
他口中,還時不時地會低聲呢喃著一些,旁人難以聽清的、破碎的詞句。
“身世……血脈……申國……周天子……阻礙……”
“不……絕不放棄……”
“一定……一定還有辦法……”
阿磊與蔡足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與如釋重負。
國君他……似乎是重新振作起來了!
雖然他們并不知道國君心中究竟在盤算著什么。
但他們卻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曾經(jīng)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鄭伯姬陶,正在一點一點地,從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之中,重新走出來。
他心中的火焰,雖然曾被那殘酷的現(xiàn)實所重創(chuàng),卻并未曾真正熄滅。
此刻,它正在積蓄著力量,準(zhǔn)備以一種更為猛烈、也更為耀眼的方式,重新熊熊燃燒起來。
姬陶知道,前路必然是充滿了無數(shù)的荊棘與險阻。
但他更知道,他不能放棄,也絕不會放棄。
他要為了鄧曼,為了他們之間那份來之不易的情感,去與這該死的命運,與這不公的世道,狠狠地抗?fàn)幍降祝?
一個大膽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瘋狂的計劃,開始在他的腦海之中,一點一點地,逐漸醞釀成形。
他要在所有人都認為絕無可能的地方,硬生生地,為他和鄧曼,殺出一條通往未來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