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斜切下來的。從高處,從門縫,從某扇未關嚴的窗,割開教室的暗影。我坐在光與不光之間,像一枚被遺忘的標點,懸在未完成的句子末尾。
水是從什么時候漫上來的?不記得了。只知某日醒來,肺里已盛滿靜止的藍。呼吸變得緩慢,像在吞咽某種粘稠的夜。四周漂浮著半透明的殼——它們曾是聲音,是名字,是曾經的歡聲笑語。如今都沉了,沉成水底的卵石,光滑而無言。
我劃動。用指尖,用睫毛,用那些在深夜突然睜開的神經末梢。沒有槳,只有筆尖在紙上劃出的細痕,像魚鰭劃破水面,轉瞬即逝。水壓來自四面,來自頭頂那片晃動的暗亮——它不溫暖,卻總在引誘你抬頭。一抬頭,水便灌入鼻腔,嗆出一串串無聲的泡:那是被吞回去的問題,是欲言又止的“你好”,是藏在袖口里、從未遞出的半片落葉。
有時,會夢見岸。不是沙灘,不是礁石,而是一道模糊的線,分隔兩種密度的空氣。岸上有人走動,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晾在繩上的濕衣。我認不出他們,卻覺得熟悉——或許,那本是我該成為的模樣,在某個未被選擇的岔口。
可水底也有光。像是海面上的燈塔,穿過黑浪滾滾的海面,朝向溺水者的方向。或許只是無意之舉吧,卻也有意義,對別人來說。
我不是不會浮。只是,浮上去要交出重量。要交出夜里反復描摹的字跡,交出藏在課本夾層里的詩句,交出那個在夢中總背對人群、獨自望海的自己。水底沉重,卻容得下所有未完成的形狀。
哪怕曾經被燈塔打撈出海面,雖然想過去到那遙遠不可觸及之地,現如今,卻覺得自己的形狀或許更為重要。
于是繼續沉。任水流穿過指縫,任影子在墻上爬行如藤蔓。有時,我會對著虛空低語:你看,我還在動。我的指尖仍在劃動,我的眼睛仍在尋找——哪怕找到的只是另一片更深的暗,或是一粒在幽處獨自閃爍的微芒。
這或許不是求生。
而是,在溺亡之前,
先學會與水共生。
讓每一次掙扎,都成為光的另一種形態——
沉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