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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陶棨

在我記憶的碎片里,他似乎已經遠去……

瘦高瘦高的個兒,偏又常穿著一身略顯古老的長衫,加之清癯的面頰上架著一副寬寬的近視眼鏡,那文質彬彬的樣兒,儼然是個學究式的書生。

但在他言談舉止之間,特別在他當眾講演的時候,那神采飛揚的勁兒,又透出一股子所向披靡的英豪氣,不禁使人聯想到“五四”時代的弄潮兒,或則沙場上指揮若定的將軍,──其實在我五五年初春插入高一(三)班就讀時,盡管陶棨頂多二十六七歲,風華正茂咧!但據說他已有過從事地下工作的不凡經歷!

作為解放后北京三十一中的首任支部書記,想必他有許多大事成竹在胸,但我真正感覺到他的呼風喚雨,是他朝朝例行的時事講評。

每當上午九點多鐘,大操場舉行的廣播操一結束,同學們便著魔似的擁向早操臺。此刻只見他款步拾級而上,緊握長長的麥克風桿兒,微側著肩,以睿智的目光環顧四周,繼而凝聚在一片攢動的人群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演。那生動的手勢,那縝密的邏輯和風趣的語言,那勢如破竹的征服力,一下便俘獲了千百學子的心,并變成了學子們的一種特殊享受。

只不過短短的十來分鐘,當天若干報紙的重要內容,國內外新聞的多個熱門話題,都被他揉碎掰爛,重新組合,寥寥數語便激起思想的火花,掀起興奮的漩渦。接下來是犀利而老到的評論,以及對時事走向的獨到分析,每每一語中的,產生巨大的震撼力——真如驚雷拂耳,發聾振聵!

我常常沉浸在陶棨演說的魅力里,時而被周圍的掌聲喚醒。開始從深深的感染轉而關注和思考時事,也和同學們爭睹報欄的新聞,參加大伙兒的議論;如有哪天沒聽上陶氏的時事講評,總是抱憾不已,連午飯也吃不香。

那會兒的早操臺也就成了播火臺——神圣得很哪!在我的記憶中,陶棨總是和早操臺聯系在一起。而陶棨也成了同學們心中黨的化身——時代和理想的化身。既是化身,則是無處不在,無所不知……時時與我們對話與交流。

不知何時,他對覆蓋于小禮堂外墻的文學壁報《火花》發生了興趣,并注意到了我。那時我是北京市魯迅文學愛好者協會和學校文學組的活躍分子,課余時間幾乎都用在練習創作上了。而且還愛露個臉兒,隔三岔五在《火花》上發表幾篇,不過都是用的筆名,其中就有一個遭到非議的筆名叫“高爾礎”——取這筆名本為激勵自己奮發圖強,但卻給人們以不知天高地厚的印象,好像要與赫赫有名的高爾基試比高似的。

他在操場叫住了我,說看過我近來發表過的一些作品。

我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兒,緊張得不知如何對答,只是低著頭等著他的訓,并且揣度著他可能從哪個方向殺來。

阿彌陀佛!他竟是說了許多肯定我作品中的激情和想象力的話,對我的筆耕不輟也贊賞有加;自然他沒有忘記指出,我的某些作品對所寫生活不熟悉的致命弱點。他不僅言辭懇摯感人,且分析得具體而透徹,著實令我茅塞頓開!

我慢慢抬起頭來,看見他那不茍言笑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從他平時冷峻的雙眸里,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溫熱。

“你最近還寫了什么沒有?拿來我看看!”

為報答書記的勉勵,不幾天我送去了一首長詩《我愛魯迅》,本想聽了他的高見再行打磨,怎么也沒有料到,次日他就在所任文學課的兩個鄰班全文朗讀該詩,并作了十分中肯的評析。當鄰班同學遞給我這個信息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們斷斷續續背出該詩的片段:

……

你是東方英勇的丹柯,

率領“孺子”在深淵中摸索;

為了尋覓民族自由的曙光,

你掏出心來當作引路的火!

……

我才深信不疑。不知怎的,我覺著有種威壓在背,催我進取,不敢懈怠。

我轉來北京三十一中念書前所就讀的昆明十中,有棟用古舊木樓改建的學生宿舍,與教師宿舍隔墻相望。一天我同幾位舍友憑欄閑聊,見校長扶斌正在院里放盆浣衣,便下樓湊過去與他侃文學,——他經常以《紅樓夢》為例說事兒,據說他還是臨解放時畢業的北大中文系的高才生呢!我們侃到興致處,他禁不住脫口說道:“曹雪芹十年心血寫出一部《紅樓夢》。你們想搞文學,就要從小立志寫出《紅樓夢》那樣偉大的作品;哪怕一生只寫一部,就很了不起!”此刻我忽然憶起了扶校長,憶起了他的至理名言。

說話到了五七年盛夏,我們幾個響應黨的號召,志愿赴北京茶淀青年農場勞動鍛煉的畢業生,第一次登上了那座神圣的早操臺,在鼓樂和歡呼聲中戴上大紅花,著實風光了一回!這時陶棨興沖沖地走來,緊握著我的手說:“這是一次走向生活、走向社會的大好機會。高爾基從小走向生活,后來成了大文豪,你可要堅定地走下去啊!”

可惜一年以后,農場就奉命解散了,我被北京市委保送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深造。正當我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個關于陶棨的壞消息猶如五雷轟頂:陶棨是右派!

陶棨,我們心目中的黨的化身,一個把心都掏給了黨的人,怎么會是黨的敵人呢!?

此刻,早已鎖定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圖畫又忽地躍了出來:那是五七年三月中旬,陶棨在學校小禮堂興致勃勃地給全體高中畢業班學生傳達親聆的毛主席報告,大概就是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及宣傳工作會議上的兩次講話吧。傳達的具體內容因時代久遠已很模糊,但他當時的神態卻歷歷在目。

“我知道聽毛主席的報告,興奮得頭天晚上一宿都沒睡好覺,想看得清楚些,第二天早早就趕到了懷仁堂,坐在第一排的中央……”

這是他傳達報告的開場白。只見他激動得滿臉通紅,直至脖根,笑得像孩子那樣甜美。而這時恐怕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場不是陰謀是陽謀的滅頂之災正向他悄悄襲來!

說來也巧。不久后的一天,我到前門舊書商店購書,路過西河沿這條僻靜的小街時,忽見迎面十幾米處陶棨和一位女人正肩并肩手拉手朝我走來。這是他的戀人!?

我們不經意地對視一下后,陶棨的臉“唰”地一下泛起潮紅,直至脖根兒。他把那女人的手握得更緊,步子卻放慢了,但仍然朝前走著。我們彼此都沒有向對方開口——有如陌路人。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止住了腳步,注視這對落難情侶的緩緩離去;或是側過臉去,佯裝沒看見,以防更尷尬的場景出現……

我們彼此始終沒有開口,或互相點頭示意,而是默默地、默默地讓對方從身邊走過……

也許是在他走近的一剎那,我猛地發現了那副鏡片下渴望理解的眼神,一種說不出的悲憫驀然而生,終于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目送這對緊緊依偎的情侶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暮色里。

光陰荏苒,彈指已是四十余年,但那難忘的一幕卻在我記憶中總也揮抹不去。

當時我們的形同路人,是“此處無聲勝有聲”呢,還是因我的怯懦,沒勇氣上前給他哪怕是一點點慰藉!?

總之,此后我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也不敢打聽他的消息,直到我從北京大學畢業分配回三十一中母校任教。

幾年前,我從華夏出版社出版的《北大人》第二集上無意中發現了扶斌校長的條目,上面寫道:

“……1957年的反右洪流把他糊里糊涂卷入勞改隊,在新中國的最底層苦苦掙扎了20年,1978年平反……他的信條是:不怨天,不尤人;只要祖國強大,個人什么都可以獻出。但,這歷史的悲劇決不能重演……年逾古稀,仍創辦了一所業余職業學校,決心為培養四化人才吐出最后一根絲。”多么可敬的扶校長!

我急忙寫信同他聯系,并寄去了我的一本文學評論拙著《跬步集》,請他指教。

這時我又想起了陶棨。經多方打聽得知,他解除勞改后,曾在月壇中學教英語,“文革”初期因患胃癌不治,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四十余歲。

陶棨的確遠去了,他是再也看不到我艱辛的攀援了……

倘若他能在天國逍遙,是否還記得我這個曾經崇拜過他且又十分感激他的“高爾礎”呢!?

2001年2月26日
(載《長毋相忘·獻給北京市三十一中學九十周年華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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